期中考试周正式降临的那个周一,清墨大学陷入一种奇特的集体节律。
图书馆的开放时间延长到凌晨两点,自习室的座位上出现枕头和毛毯,第三食堂开始售卖特浓咖啡和能量棒。空气里弥漫着熬夜、焦虑和临时抱佛脚混合的独特气味,这是每个学期都会如约而至的校园生理现象。
但即使在这样统一的节奏中,依然有各自不同的波长。
清晨六点四十五分,人文学院的自习区已经坐了七成学生。胡璃坐在她惯常的靠窗位置,面前摊开的不是复习资料,而是那篇需要大改的论文。
这是她的选择——在所有人都专注于应对即时考试时,她选择处理这个更长期、也更根本的挑战。
评审意见打印稿放在左手边,右边是她写的详细回复信草稿。中间是论文原文,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笔标出了需要修改的部分:红色代表重大结构调整,蓝色代表数据补充,绿色代表论证强化。
胡璃的笔尖停在“上古音系构拟的方法论困境”这一节。第一位评审希望她在这里增加一个对比表格,清晰展示不同学派方法的优劣。这个建议中肯且有用,但需要她重新梳理至少二十篇文献。
她闭上眼睛,深呼吸。窗外的天色正在从深蓝转向灰白,早起的鸟在庭院里的梧桐树上试音,叫声清脆却断续,像是还没完全醒来。
再睁开眼睛时,她新建了一个文档,开始列出需要对比的学派:高本汉体系、王力体系、李方桂体系、雅洪托夫体系……每个体系背后都是一整套理论假设和历史语境。单纯罗列不够,需要指出它们各自的前提、贡献和局限。
这不是应付考试需要的知识,而是真正进入一个领域的深水区必须面对的复杂地形。胡璃感到一种熟悉的沉重感——不是厌烦或逃避,而是意识到面前工作的分量。
七点半,乔雀准时出现在自习区入口。她没有走向胡璃,而是在斜对角三排外的位置坐下,放下书包,取出文献和笔记。两人目光短暂接触,微微点头,然后各自进入工作状态。
这是她们在栎阳田野调查后形成的默契:在需要深度专注时保持物理距离,但知道对方就在那里。
胡璃继续整理对比表格。她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不同学派对同一批材料的处理方式截然不同,有的重视韵书系统,有的侧重方言比较,有的关注文献异文。这不是简单的对错问题,而是学术视角和问题意识的差异。
她在笔记上写下:“方法论选择反映研究者对‘证据’的理解——什么算证据?如何权衡不同种类证据?证据链如何构建?”
写到这里,她停下来,想起乔雀处理出土文献时的谨慎。那些残破的竹简、模糊的墨迹、断裂的上下文,每一片都需要放在多重证据网络中定位。没有绝对的确定性,只有概率性的推断和逻辑上的自洽。
也许音韵学研究也一样。没有哪个构拟能“证明”上古语音的确切样貌,只有基于现有材料的最合理推测。
这个认知让她放松了一些。她不再试图追求“正确答案”,而是转向“最佳论证”。手指在键盘上的敲击变得流畅起来,对比表格的框架逐渐清晰。
同一时间,物理学院的理论自习室里,夏星正在用她特有的方式“复习”。
她没有看教材或笔记,而是坐在白板前,面前放着一沓空白草稿纸。她的复习方式是重新推导核心公式和定理,从最基础的假设开始,一步步构建整个理论框架。
现在她正在处理热力学第二定律。不是背诵克劳修斯或开尔文表述,而是从微观的统计力学角度重新理解熵的本质。
笔尖在纸上流畅移动:“考虑一个孤立系统,微观状态数Ω,熵S=k lnΩ……”
推导到一半,她停下来,眉头微皱。这里有一个概念上的微妙点——如何严格定义“微观状态”?对于经典粒子系统相对简单,但对于量子系统,对于生命系统,对于她和竹琳正在研究的生态群落呢?
她想起植物园实验中的数据。那些植物在低光环境下的响应,每一片叶子的角度调整,每一次气孔开闭,每一次光合产物的分配——这些都是“微观状态”吗?如果是,那么生态系统的熵该如何定义?
这不是考试会问的问题,甚至不是标准课程内容。但夏星停在这里,因为这个问题的思考触及了她最近研究的一个根本层面:生命系统如何维持有序,如何在扰动中保持或重建结构。
她在草稿纸边缘画了一个简单的示意图:一个系统在环境扰动下,可能走向更无序的状态(熵增),也可能通过内部调节维持或增加有序(局部熵减)。关键是什么因素决定了走向?
窗外传来上课铃声,自习室里的学生陆续离开,去参加早晨的考试或课程。夏星浑然不觉,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推导中。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照在她面前的草稿纸上,那些公式和图表在光线下像是获得了某种独立生命。
九点整,她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竹琳发来的消息:“第一门考完。实验数据正常,继续运行中。”
夏星回复:“好。下午我去接班。”
简单交流后,她重新回到白板前。但这次,她擦掉了之前的推导,开始写新的东西——不是热力学,而是她为竹琳的实验设计的数据分析框架。
“生态系统响应函数的三层结构:1. 基础稳态分布;2. 季节性周期波动;3. 扰动事件响应……”
她一边写一边思考,笔迹时而流畅时而停顿。这个过程和她平时的工作没有区别,但今天的感觉不同——在复习的语境下思考研究问题,理论框架变得更加清晰。
也许这就是学习的真正节奏:不是输入和输出的简单循环,而是在不同层次、不同领域之间建立连接,让知识形成一个可以自我生长的网络。
设计学院的期中评图在上午十点开始。凌鸢和沈清冰分在不同的教室,展示各自专业课的大作业。
凌鸢的视觉传达设计作业是一个关于“城市记忆图层”的交互界面设计。她用半透明的图层叠加来呈现同一空间在不同时间段的样貌,用户可以通过滑动控制时间轴,看到建筑、街道、甚至树木的生长与消失。
评图老师是一位业界知名的平面设计师,临时受邀来参与评审。他仔细看了凌鸢的演示,问了一个出人意料的问题:“你为什么选择用半透明而不是完全切换?”
凌鸢想了想:“因为记忆不是替换,而是叠加。新的经历不会抹去旧的,只是让整体图景变得更复杂。”
老师点点头,在评分表上写了些什么,然后说:“技术上很扎实,概念上也有想法。但如果真的要开发成产品,你需要考虑用户认知负荷——太复杂的叠加可能会造成混乱。”
“所以我设计了筛选功能。”凌鸢调出另一个界面,“用户可以按类别选择显示的图层:建筑的、人的、事件的……这样既能保持叠加的概念,又能控制信息密度。”
老师又看了几分钟,最后说:“继续完善。这个想法值得做成真正的毕业设计。”
评图结束,凌鸢收拾东西离开教室。走廊里挤满了刚结束评图的学生,有人兴奋讨论,有人垂头丧气。她穿过人群,走向沈清冰所在的教室。
从后门的小窗看进去,沈清冰正在展示她的产品设计作业——一套模块化厨房储物系统。她的讲解清晰冷静,用工程图纸、3d模型和实物原型交替说明设计思路。
“……考虑到小户型居住者的需求,系统强调垂直空间利用和灵活重组。每个模块都有标准化接口,可以根据需要组合成不同形态。”
评图老师问了很多技术细节:材料强度、连接结构稳定性、生产成本估算。沈清冰一一回答,数据精确,逻辑严谨。
凌鸢在门外看着,突然想起她们合作的那个“流动的边界”模型。沈清冰在设计中的严谨,和她自己在概念上的探索,其实是同一种创造冲动在不同领域的表达——都试图在约束中找到自由,在结构中创造可能性。
沈清冰的评图也结束了。她收拾好东西出来,看到凌鸢,微微点头。
“怎么样?”凌鸢问。
“通过。”沈清冰简洁地说,“老师建议可以申请实用新型专利。”
“我的评图老师建议做成毕业设计。”
两人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种确认——她们各自的道路,都在被认可。
她们并肩走在设计学院的走廊里,周围的喧嚣渐渐远去。窗外,秋日阳光正好,枫叶红得像要燃烧起来。
“工作坊的材料准备好了吗?”凌鸢问。
“基本好了。”沈清冰说,“王教授说可以借用数理学院的可视化实验室,设备更全。”
“那个‘变形’模型的想法……”
“期中考试后开始。”沈清冰说,“我已经联系了工程学院的学长,他们有兴趣合作。”
简单的对话,但包含了接下来几周的全部计划。她们走到学院门口,阳光毫无遮挡地洒下来,暖洋洋的。
“去吃饭?”凌鸢问。
“嗯。”
中午的第三食堂人满为患,排队的学生大多拿着复习资料,边等边看。胡璃和乔雀在靠近角落的位置找到一张小桌,面对面坐下。
“论文进展如何?”乔雀问,一边打开自己的饭盒——她总是自带午餐,因为食堂的噪音和排队会影响她的思考节奏。
“对比表格基本完成。”胡璃说,“但发现了一个新问题:不同学派的方法论背后,其实是不同的‘历史语言学观’。”
乔雀抬起头,等她说下去。
“有的学者相信语言演变有严格的规律性,可以用公式描述;有的更看重具体历史事件的偶然影响;有的强调语言接触和借用……”胡璃用筷子在空气中比划,“我原本以为是在比较技术方法,现在发现是在比较哲学立场。”
“这很正常。”乔雀说,“任何深入到一个领域的研究,最终都会触及根本的预设。出土文献研究也一样——如何判断一个异文是抄写错误、是方言差异、还是词汇演变,背后是对‘文本传统’和‘语言变化’的基本理解。”
胡璃点点头,夹起一块茄子:“所以你建议我在论文里明确这一点?”
“不是明确‘立场’,而是呈现‘对话’。”乔雀纠正道,“展示不同方法论如何形成互补而非对立的关系。这样既回应了评审要求,又提升了论文的理论深度。”
这个建议精准地切中了胡璃隐约感觉到但还没清晰表达的想法。她看着乔雀,对方正认真地挑出饭盒里的胡萝卜——她不喜欢胡萝卜,但每次都还是会放一点,因为“营养均衡很重要”。
“你下午考什么?”胡璃问。
“古典文献学方法论。”乔雀说,“重点是校勘学和版本学的实际操作题。”
“需要我帮你抽查吗?”
“不用。”乔雀摇头,“我梳理了三十个典型案例的解题思路,已经印在脑子里了。”
这就是乔雀的备考方式:不是死记硬背,而是建立分析框架,然后通过案例练习内化成直觉。胡璃相信她下午的考试不会有任何问题。
食堂另一头传来喧哗声,似乎是一群刚考完试的学生在庆祝。笑声和说话声混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但在她们这个小角落,相对安静。
“竹琳和夏星的实验还在继续。”胡璃换了个话题,“她们昨天在植物园待到晚上十点。”
“夏星今天下午三点去接班。”乔雀说,“我四点考完,如果她们需要,我可以去帮忙。”
“我也可以。”胡璃说,“我下午没考试。”
这是一个简单的提议,但包含了某种重要的东西——不是在各自轨道上平行前进,而是在需要的时候可以交汇、支撑。
乔雀点点头,继续吃饭。胡璃也低头吃饭,但心里的某个地方松了一些。那种深水区的孤独感,因为知道有同行者而变得可以承受。
下午两点,植物园的小研究室内,竹琳正在整理第三批实验数据。
她已经考完了今天上午的植物生理学,感觉不错——很多题目都和她正在做的研究直接相关。现在她可以全心投入这个更重要的任务。
屏幕上,十六个传感器的数据流以折线图形式实时显示。经过三天的低光处理,不同物种的响应差异已经非常明显。喜光植物如金叶女贞、杜鹃花,各项生理指标持续下降;耐阴植物如蕨类、苔藓,变化不大甚至略有改善;还有一些物种如小叶黄杨,显示出复杂的调整模式——先是下降,然后稳定,最近开始缓慢回升。
“适应发生了。”竹琳低声自语。
她在笔记上记录这个观察,同时思考可能的机制:是光合机构的重组?是资源分配策略的调整?还是与其他物种的互作关系改变?
这些问题需要更精细的测量来解答。她计划在实验结束后,采集叶片样本做生化分析,测量叶绿素含量、酶活性、抗氧化物质水平。但这需要时间,也需要实验室资源。
下午三点,夏星准时出现,手里拿着两份从便利店买的三明治。
“吃了吗?”她问。
竹琳这才意识到自己从早上到现在只喝了一杯豆浆:“还没有。”
“先吃。”夏星把一份三明治递给她,“数据怎么样?”
竹琳一边吃一边调出汇总图表:“趋势明显,但机制复杂。看这里,小叶黄杨的光合效率在第三天开始回升,但气孔导度依然偏低——说明它可能通过提高水分利用效率来适应低光。”
夏星凑近屏幕,仔细看那些曲线:“有意思。这不是简单的‘忍受’,而是积极的‘调整’。”
“对。”竹琳咽下最后一口三明治,“而且不同物种的调整策略不同。有的减少蒸腾,有的增加光捕获面积,有的改变代谢路径……就像一群人面对同样的困境,各自找到不同的应对方式。”
这个比喻让夏星思考了一会儿。她走到白板前,开始画一个新的模型草图。
“如果我们把每个物种看作一个‘智能体’,”她说,“每个智能体有自己的行为规则:感知环境变化,评估自身状态,选择响应策略。然后这些智能体在一个共享空间中互动……”
“一个基于主体的模型。”竹琳明白了她的思路,“比我们之前的微分方程模型更灵活,能捕捉异质性和适应性。”
“但计算量更大。”夏星放下笔,“需要编程实现。”
“我可以学。”竹琳说得很自然,“既然要做交叉研究,就不能只提供数据。”
夏星看向她,眼神里有某种认可:“好。期中考试后,我教你基础。”
窗外,阳光开始西斜,在植物园的树冠上镀上金边。研究室内,两人继续讨论模型细节,白板上的草图越来越复杂,但核心思路越来越清晰。
四点半,胡璃和乔雀也来了。她们没有打扰竹琳和夏星的讨论,而是安静地接手了基础的数据监控任务——记录读数,检查设备,确保实验平稳运行。
小小的研究室内,四个人以各自的方式参与着同一个进程。没有太多交谈,只有键盘声、翻页声、偶尔的低声讨论。暮色渐浓时,研究室的灯光自动亮起,在玻璃窗上投下温暖的倒影。
这是期中考试周里一个普通的下午。
但在这个安静的角落,一些重要的东西正在生长——不是应付考试的知识,而是真正理解世界的工具;不是短期成果,而是长期探索;不是孤立的努力,而是相互支持的网。
所有的深流,都在这样的时刻里,静静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