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沈宁玉已收拾妥当。
她今日计划周详,去县城不仅要找铁匠定制工具,还需去布庄采购几匹致密耐用的细棉布用作过滤,
更要物色几个大口陶缸和一台小石磨,这些都是制作红薯粉的关键物什。
“周大,”
她找到正在后院忙碌的周大,“备车,今日去县城采买的东西多,你得跟我一起。”
“哎,好的小姐,马上就好!”
周大放下手中的活计,连忙去套车。
沈宁玉回屋取了钱和清单,刚走到马车边,就见谢君衍施施然从廊下踱步而出,语气慵懒:
“娘子这是要出远门?怎可不等为夫?”
不等沈宁玉反驳,他已极其自然地掀开车帘,弯腰钻进了车厢,动作流畅得仿佛回自己家一般。
沈宁玉一阵无语,冲着车厢没好气道:
“谢公子,我去县城办正事,采购些杂物,你跟着去凑什么热闹?”
车厢里传来谢君衍带着笑意的声音:
“哦?娘子开始关心为夫的行踪了?不过既然问了,为夫自当报备。
娘子单独出行,我岂能放心?巧得很,我也正需去县城百草堂一趟。”
“周大跟着,怎么算单独出行?”
沈宁玉强调,又忍不住追问,
“你去百草堂做什么?你的毒不是早清干净了?”
她可记得这家伙生龙活虎、气人的样子。
车厢内沉默一瞬,随即响起他故作幽怨的调子:
“娘子果然挂心我……唉,毒虽清了,但沉疴多年,底子亏空,总需些温补药材细细调理,否则日后体弱畏寒,缠绵病榻,岂不是拖累娘子你……”
“停!打住!”
沈宁玉赶紧打断他的胡言乱语,“不想说便不说!”
她真是怕了他这张能颠倒黑白的嘴。
“那……”
谢君衍的声音立刻雨过天晴,带着一丝得逞的轻快,“玉儿陪我去百草堂可好?”
沈宁玉看着已然稳坐车厢的某人,知道赶是赶不走了,只得没好气地应道:
“你都坐进来了,我还能说什么?不过我得先去办我的事!”
“无妨,为夫今日闲得很,娘子去哪儿,为夫便跟去哪儿,全当护卫了。”
谢君衍答得从善如流。
此时,阿令悄无声息地出现,对着车厢微一颔首,身形轻巧地一跃,便坐在了驾车位周大的另一侧。
周大吓得一哆嗦,差点从车上掉下去,连忙稳住身形,紧张地看了一眼旁边这座冷面煞神,握着缰绳的手都紧了紧。
沈宁玉叹了口气,认命地也上了马车,坐在谢君衍对面,尽量靠着车窗,与他保持距离。
马车驶向县城。
车厢内气氛微妙,谢君衍的目光不时落在沈宁玉身上。
沈宁玉则全程偏头看着窗外,心里反复盘算着采购清单,努力忽略对面那道存在感极强的视线。
入了城,沈宁玉指挥周大先去铁匠铺。
她拿出昨夜画的刨丝器草图,仔细比划着说明要求。
铁匠看着那古怪的带孔铁片和框架,挠头表示没打过,但愿意一试,约好三日后取货。
接着去了布庄。
沈宁玉仔细摸了摸几种细棉布的质地,挑选了两匹结构最紧密、孔隙最细密的,用来过滤红薯浆液最合适不过。
然后又去了杂货店,不仅买了几个巨大的晾晒簸箕,还订了两个半人高的大陶缸和一台小号石磨,嘱咐店家稍后送往城西落霞山庄。
谢君衍全程优哉游哉地跟在她身后,看她认真挑选、仔细询问、甚至还会讨价还价的精明小模样,嘴角始终噙着一抹兴味盎然的笑意,却并不插手。
只在她拿不定主意时,偶尔瞥一眼,淡淡点评一句“此物尚可”或“质地粗劣”,眼光毒辣,每每切中要害。
等沈宁玉将所有物品采购完毕,谢君衍才施施然开口:
“玉儿的事可办妥了?那现在,能否屈尊陪为夫去一趟百草堂了?”
沈宁玉看看东西都已定好,时辰也尚早,便点了点头:
“走吧。”
百草堂是青川县最大的药铺,门庭开阔,药香浓郁。此刻,铺子里却传来一阵压抑的哭泣和哀求声。
只见一个穿着破旧棉袄、瘦小得可怜的小男孩,正跪在冰冷的地上,不住地向坐堂的老郎中磕头:
“大夫,求求您,再给我爹看看吧!他咳得止不住,还……还见血了……求求您救命啊!”
老郎中一脸无奈与怜悯,叹道:
“娃儿,不是老夫心狠,你爹这痨症已入膏肓,非寻常药石能救,需得上好的老参吊命,价钱……你前几次欠的诊费药资还未……”
柜台后的伙计更是面露不耐,出声驱赶:
“去去去,没钱瞧什么病?别挡在这儿耽误其他病人!”
那小男孩哭得浑身发抖,额头都磕红了,声音凄惶绝望:
“我会还的!我做工、卖身都还您!求您先救救我爹!他不能死啊……”
沈宁玉凝神一看,心中蓦地一震——这哭得撕心裂肺的男孩,不正是几日前在集市上偷她荷包的那个小贼吗?!
此刻的他比那时更加憔悴狼狈,脸上泪水和污渍混成一团,那双曾灵活偷窃的眼睛里只剩下无尽的恐慌与哀求,与当时的模样判若两人。
原来那孤注一掷的偷窃,竟是为了给父亲换药救命?
谢君衍的目光也落在那男孩身上,脸上的慵懒笑意瞬间收敛,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
他没有立刻上前,视线锐利地扫过男孩,又投向内堂方向,仿佛能穿透帘幔,洞察其内病人的情况。
这时,那坐堂的老郎中抬眼看见了走进来的谢君衍,先是猛地一愣,随即脸色大变,慌忙起身绕过柜台,疾步上前,腰身下意识地就要弯下去,口中几乎脱口而出:
“少……”
谢君衍一个极淡的眼神扫过去,成功止住了老郎中的话头和动作。
老郎中立刻会意,连忙改口,语气却依旧恭敬得近乎惶恐:
“谢、谢公子,您今日怎么得空过来?”
这一幕让哭泣的小男孩和驱赶的伙计都愣住了,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位突然出现、气度非凡的银发公子。
谢君衍并未理会老郎中的问候,径直走到那小男孩面前,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你父亲在里面?”
小男孩被他周身的气场震慑,忘了哭泣,呆呆地点点头。
谢君衍不再多言,撩开内堂的帘子便走了进去。
沈宁玉迟疑一瞬,也跟了进去。
内堂角落的简易床铺上,躺着一个面色蜡黄灰败、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男子。
他双目紧闭,胸口剧烈起伏,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嘴角残留着骇人的血沫,生命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谢君衍只瞥了一眼,便对紧跟进来的老郎中沉声吩咐:
“取我的金针来。再按这个方子,立刻煎药,药用我带来的那支老山参。”
他语速极快地说出一串药名和精确剂量,老郎中凝神记下,连连点头,不敢有丝毫怠慢,亲自小跑着去备药取参。
谢君衍则已坐在床边,三指搭上那男子枯瘦如柴的手腕,凝神诊脉,眉宇间是沈宁玉从未见过的专注与冷肃,周身散发着一种令人心安又敬畏的、属于顶尖医者的强大气场。
沈宁玉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看着谢君衍熟练下令、老郎中恭敬执行的模样……
一个猜测在她心中逐渐清晰——这青川县最大的药铺,恐怕与谢君衍,有着极深的渊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