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中,车队驶离了青川县城。
沈宁玉坐在属于自己的那辆青篷马车里,车厢虽不奢华,但经过一点改装,布置得舒适实用。
此刻,负责驾驭这辆马车的,正是如同磐石般沉默的阿令。
他依旧是那一身玄色劲装,冷硬的侧脸如同刀削,专注地控制着缰绳,目光却如同最警惕的鹰隼,时刻扫视着周围环境。
车队规模不小。
除了沈宁玉的自备马车,队伍核心是一辆较为宽大、悬挂着青川县令标识的官用马车,由两匹健骡牵引。
县令裴琰与其幕僚顾知舟正同乘于此车之中。
裴五、裴七以及一小队二十人的精干护卫,或骑马或随车步行,分布在车队前后左右,保持着警戒队形。
官道还算平整,但车速并不快。
沈宁玉靠在窗边,看着窗外掠过的景色。
初时还能见到片片稻田,绿意盎然,显然靠近县城的区域受惠于水车和相对完善的水利,春耕并未受太大影响。
但随着车队逐渐远离青川,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得不同。
许多田地里庄稼长得稀稀拉拉,叶边泛着焦黄。
沿途经过的村庄,也显得破败许多,土坯房居多,偶尔能看到一些面黄肌瘦的村民在田里艰难地挑水灌溉,看到他们这一行明显的官家车队,大多露出麻木或畏惧的神情,远远就避开了。
【看来青川因为有水车和红薯,情况算是好的了。这云朝其他地方,灌溉还是很严重的问题。】
沈宁玉心情有些沉重。她来自现代,虽然知道古代生产力低下,百姓生活困苦,但亲眼所见,那种冲击力还是不一样的。
这就是她现在生活的世界,底层百姓挣扎求生。
中午时分,车队在一处靠近溪流的林边空地停下休整,埋锅造饭。
沈宁玉跳下马车,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
阿令也随即下车,默不作声地检查车辆和马匹,随后便抱着臂,倚在车辕旁,位置选得极好,既能时刻关注沈宁玉,又能俯瞰整个休息区域。
官用马车的车帘掀起,裴琰与顾知舟先后下车。
裴琰依旧是那身墨青色常服,虽经车马劳顿,依旧保持着官员的威仪。
顾知舟则摇了摇手中的折扇,打量着四周环境。
沈宁玉走到溪水边,蹲下身,掬起一捧水洗了把脸,溪水还算清澈,但水量不大。
“可是觉得触目惊心?”一个清朗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沈宁玉抬头,见裴琰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旁,目光同样落在那些龟裂的河床泥土上。
“裴大人。”
沈宁玉站起身,擦了擦脸上的水珠,坦然道,“确实。青川境内因有水车,下官所见尚可。离了青川,才知旱情之厉,民生之多艰。”
裴琰微微颔首,眼神深邃:“云朝疆域辽阔,各地情势不同。青川侥幸,得天时地利,靠近河流,暂得喘息。
然如眼前这般景象,在北方数道,乃至中原部分地区,比比皆是。”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朝廷虽有赈济,然杯水车薪。更兼吏治……并非处处清明,贪腐克扣之事,屡禁不止。真正能到百姓手中的,十不存一二。”
沈宁玉沉默了一下。【果然,哪个朝代都免不了贪官污吏。】
她想起现代看的那些历史剧和小说,叹道: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自古以来,似乎都是如此。”
裴琰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深深的欣赏,他看向沈宁玉:
“好一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沈博士此言,可谓道尽千古兴衰之本质。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竟有如此见地。”
他的目光灼灼,带着探究与一丝遇到知音的欣喜。
沈宁玉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呃,不小心把张养浩的句子搬出来了……】
她连忙谦虚道:“大人过奖了,不过是偶有所感,拾人牙慧罢了。”
裴琰却摇了摇头,正色道:“非是过奖。能发此感慨,便是心怀天下之人。沈博士献种献策,想必也不仅仅是为了自身前程,更是心怀黎庶吧。”
沈宁玉被他说得有点心虚。
【其实一开始主要是为了自保和躺平……不过后来感觉好像……是有点成就感?】
她含糊道:“下官只是做了力所能及之事。”
裴琰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脸颊,以为她是谦虚,心中好感更甚。
他转而指向远处的田地,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静分析:
“你看那边,土地贫瘠,灌溉艰难。即便有良种,若无配套水利与耕作之法,增产亦是有限。
此次推广赤玉薯,不能只着眼于薯种本身,需得与各地实际情况结合,推广简易水车、掘井之法,乃至堆肥改土之术。”
他侃侃而谈,引经据典,结合各地实际情况,分析利弊,提出种种因地制宜的设想。
沈宁玉听着,心中暗暗佩服。
【不愧是两榜进士,脑子就是好使!看问题很全面,不是那种只会死读书的官僚。
他提出的这些方法,很多都切中要害,如果能落实,确实能大大提升推广效果。】
她忍不住也加入讨论,结合自己从空间书籍里看来的知识和现代的一些见闻,提出了些补充建议,比如不同土质的适应性、轮作的可能性等等。
两人站在溪边,就着民生水利、农事推广的话题,竟是越谈越投机。
裴琰发现沈宁玉不仅思路开阔,常有惊人之语,而且对于具体操作细节也颇有见地,许多想法虽听起来新奇,细想却极具可行性,让他常有茅塞顿开之感。
他看向沈宁玉的目光,越来越亮,那是一种发现瑰宝的欣喜与志同道合的激赏。
沈宁玉也觉得和裴琰交谈很舒服,他学识渊博却不迂腐,能明白她的想法,还能举一反三。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要是云朝的官员都像他这样,百姓的日子估计能好过不少。】
就在两人相谈甚欢之际,远处官道尽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有力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迅捷如电!
这马蹄声与车队护卫的马蹄声截然不同,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凌厉气势。
原本倚在车辕旁的阿令瞬间站直了身体,冰冷的脸上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波动,手已经按上了腰间的刀柄,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投向声音来源。
就连在不远处与护卫队正交谈的顾知舟也停下了动作,摇扇的手微微一顿,看了过来。
裴琰和沈宁玉也停止了交谈,循声望去。
只见官道转弯处,一匹神骏非凡、通体如墨的健马如同黑色闪电般疾驰而来!
马背上,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迎风疾驰,月白色的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如流云翻卷。
最为显眼的,是那一头流泻而下的银发,在午后的阳光下,折射出冰冷而耀眼的光芒,仿佛汇聚了天地间所有的清冷与光华。
不是谢君衍,又是谁?
他竟在这半路之上,追来了!
谢君衍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人群,先是极快地扫过沈宁玉,确认她安然无恙,随即精准无比地落在了与她站得极近、似乎相谈甚欢的裴琰身上。
当他看到沈宁玉脸上尚未褪去的、与裴琰交谈时自然流露的专注神色时,那双纯黑的眼眸瞬间沉了下去,仿佛有风暴在其中凝聚。
他猛地一勒缰绳,骏马发出一声长嘶,人立而起,稳稳停在了车队前方不远处,带起的尘土几乎要扑到最前面的护卫脸上。
谢君衍端坐马上,银发微乱,风尘仆仆,却丝毫掩不住他那通身的矜贵与此刻散发出的强大气场。
他先是冷冷地扫了一眼面露惊讶、随即恢复镇定的裴琰,然后,目光直直地锁定沈宁玉,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语气慵懒却带着不容错辨的锋芒:
“哟,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打扰裴大人与我家娘子的……‘公务’相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