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县城东官田里,早已人声鼎沸,热火朝天。
县衙的官员们几乎倾巢而出。
县丞赵明,一个面容敦厚、年约四旬的中年男子,正撸着袖子,亲自挥锄,脸上因激动而泛着红光;
户房那位精瘦的王典吏则拿着算盘和账本,跟在负责称重的衙役身后,眼睛瞪得溜圆,嘴里不住地念叨着数字;
就连几个平日里只负责文书工作的年轻书吏,也挽起了裤脚,小心翼翼地扒拉着泥土,每当挖出一窝硕大的红薯,便忍不住与同僚兴奋地低呼。
“老天爷!张兄你快看,这一窝少说也有十来个!”
一个脸庞稚嫩、穿着青色吏服的小伙子捧着沾满泥巴的红薯,激动地对身旁的同僚说道。
被唤作张兄的书吏年纪稍长,相对沉稳些,但眼底的震撼同样掩饰不住:
“前所未见,闻所未闻!若非亲眼所见,谁敢信这瘠土能生出如此神物!沈博士真乃神人也!”
“可不是嘛!今年咱们青川,再也不用担心饿肚子了!”
空气中弥漫着新鲜泥土的腥气和收获的喜悦。
尽管裴琰心中对赤玉薯的产量早有预估,但亲眼看到那刚从湿润泥土中被翻捡出来、堆放在田垄边如同小山般的赭红色薯块时,
那股源自事实的冲击力,依旧让他沉稳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
沉静的眼眸中映出一片丰收的红,一丝难以抑制的惊喜与成就感,如同暖流,悄然蔓延。
他下意识地,目光便越过忙碌的人群,去寻找那个带来这一切的身影。
然后,他看到了沈宁玉。
她果然也下了田,就在不远处。
大概是怕弄脏衣裙,外面罩了件深蓝色的粗布围裙,裤脚扎起,正蹲在一个刚挖开的薯窝旁,手里拿着纸笔记录。
而她身边,谢君衍竟也纡尊降贵地蹲在那里,显眼的银发与清贵气质与田间地头格格不入。
他并未动手,只是安静待在沈宁玉身侧,偶尔在她需要挪动时伸手虚扶一下。
两人挨得极近,谢君衍微微侧头,正对沈宁玉说着什么。
沈宁玉则皱了皱小巧的鼻子,抬起头,有些不忿地回了一句,嘴角微撇,带着与人斗嘴时的鲜活气。
裴琰灼热的目光,在触及这看似寻常却无比扎心的一幕时,瞬间冷却、黯淡。
心头刚升起的暖意被难以言喻的酸涩取代。
他握着腰间另一块玉佩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他们之间……已是如此熟稔了么?】
一直摇着扇子、看似监工实则四处溜达的顾知舟,恰好将裴琰这瞬间的眼神变化尽收眼底。
他顺着视线望去,看到田垄边那对旁若无人的男女,再回头看看好友那晦暗的脸色,不由得摇了摇头,用扇子掩住半张脸,低声嘀咕:
“完喽!子瑜啊子瑜,瞧你这魂不守舍的样儿!咱们云朝好女子哪个不是几个夫郎?
那沈小博士瞧着就是个有造化的,将来身边定然不止谢家公子一个。
你若有心,凭你的品貌家世,挣个正夫之位也非难事,何苦在此暗自神伤?这般扭捏,可不像你裴子瑜的作风啊!”
而田垄边,沈宁玉完全没注意到远处的注视。她正被谢君衍气得牙痒痒。
“你少胡说八道!”
她压低声音,瞪着身旁笑吟吟的男人,
“谁特意偶遇裴大人了?今天出门明明是你磨蹭!”
谢君衍挑眉,语气慵懒带着揶揄:
“哦?不是特意算准时辰出门,正好撞上裴大人车队?还‘恰好’差点摔入人家怀里?”
“你!”
沈宁玉简直要气结,感觉跟这人完全说不清!
她忙活大半天,腰酸背痛,官靴裤脚沾满泥巴,又累又饿,这家伙还在旁边阴阳怪气!
她深吸一口气,决定放弃争吵。
她揉了揉饿得咕咕叫的肚子,抬起头,垮着小脸,用一种带着抱怨又不自觉亲近的语气,扯了扯谢君衍的袖子:
“行了行了,我说不过你!你不饿吗?我肚子都饿扁了!我们回去吃饭吧?”
果然,谢君衍听到她这软乎乎的语气,看着她微微嘟起的唇和疲惫水润的眼睛,眼底的戏谑和醋意瞬间消散,化为温柔纵容。
“饿了?”
他立刻起身,自然地将她拉起来,
“确实忙了许久。走吧,我们回去。想吃什么?让周大娘给你做。我已经让她来县城这边小院。”
一边说着,一边细致地帮她拍打围裙和裤腿上的泥土。
“随便什么都行,快点就好。”
沈宁玉目的达成,心里偷偷比了个耶。
官田的采收和称重工作一直持续到午后,才终于全部结束。
最终的统计结果再次让人惊叹,平均亩产稳稳超过了三千五百斤,与沈宁玉最初试种的数据相差无几,确认了大获成功。
诸事已毕,沈宁玉只觉得浑身像是散了架,只想立刻飞回梧桐里小院,瘫倒在柔软的床铺上。
她找到正在与赵县丞最后确认文书的主事官员,准备告辞。
“大人,官田采收已毕,数据也都记录妥当,若没有其他吩咐,下官便先行告退了。”
沈宁玉规规矩矩地行礼,努力掩饰着语气里的迫不及待。
就在这时,裴琰清朗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沈博士留步。”
沈宁玉转身,只见裴琰不知何时已走了过来,他神色已恢复了一贯的沉静,只是目光落在她身上时,似乎比平日更深沉了些。
“今日赤玉薯丰收,乃青川大喜,亦是你之大功。”
裴琰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
“本官已在城中酒楼设下便宴,聊表庆贺,县衙诸位同僚皆会前往。沈博士务必赏光。”
沈宁玉一听,心里顿时叫苦不迭。
【还要应酬吃饭?杀了我吧!】
她下意识地就先偏头看向身旁的谢君衍——这家伙可不是县衙的人,算是她的“家属”,带他去不合适吧?
而且刚刚才因为裴琰的事情闹了点小别扭,好不容易安抚下去,这要是再去参加裴琰做东的饭局……
裴琰将她这下意识看向谢君衍、带着询问和一丝为难的眼神尽收眼底,心中那股涩意再次翻涌。
他几乎是立刻便明白了沈宁玉的顾虑,在她开口拒绝之前,抢先一步,语气依旧保持着上官的得体,却不容置疑地补充道:
“今日庆功,诸位同僚辛苦,可带家眷一同赴宴,不必拘礼。”
这话一出,沈宁玉还没反应过来,她身旁的谢君衍唇角已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愉悦的弧度。
“家属”?裴琰亲口承认的“家属”?
谢君衍只觉得心头那点因裴琰邀请而升起的不快,瞬间被这句话熨帖得平平整整,甚至泛起一丝隐秘的得意。
他立刻上前半步,姿态优雅地对裴琰拱手一礼,声音清越,带着一种仿佛主人般的从容:
“裴大人盛情,却之不恭。那……在下便陪玉儿一同前往,多谢大人款待。”
他这话接得自然无比,仿佛他本就是沈宁玉理所当然的代言人,甚至巧妙地用了“陪玉儿”这样的说法。
裴琰看着谢君衍那副俨然以“沈宁玉身边人”自居的姿态,听着他那声亲昵的“玉儿”,袖中的手微微蜷紧,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只是淡淡颔首:
“谢公子客气。”
他目光转向沈宁玉,等待她的最终回应。
沈宁玉:“……”
【你们两个倒是达成一致了!问过我的意见了吗?!】
她看着谢君衍那副明显被“家属”二字取悦到的样子,再看看裴琰那看似平静却不容拒绝的眼神,深知这顿饭是躲不掉了。
她在心里哀叹一声,认命地福了一礼,干巴巴地道:
“……下官,遵命。”
裴琰看着她那副心不甘情不愿、却又无可奈何的小模样,心中五味杂陈。
他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先行安排事宜去了,只是那挺拔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老长,莫名透出一丝孤寂。
顾知舟摇着扇子,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再看看旁边那位已然将“名草有主”写在脸上的谢公子,以及一脸“生无可恋”的沈小博士,只觉得这出戏越发精彩了。
他慢悠悠地踱步跟上裴琰,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