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未亮,细碎的雪花如同盐沫般从铅灰色的天空洒落,覆盖了青川县的田野屋舍。
沈家新宅却是灯火通明,蒸腾的热气与呵出的白雾交织,驱散着严冬的寒意。
院内,几辆马车早已准备停当。
沈宁玉穿着一身簇新的杏子黄绫棉袄,外罩一件厚实的银狐皮滚边斗篷,风帽边缘露出的绒毛衬得她小脸莹白。
这身行头是母亲沈秀和二爹孙河动用家中积蓄,特意请县城最好绣娘赶制的,既保暖又不失官身体面。
她看着家人忙碌的身影,心中暖流与酸涩交织。
母亲沈秀最后一次将一包还烫手的葱油饼塞进车厢:“玉姐儿,路上千万记得吃口热乎的……”
“娘,您就放心吧,这饼香着呢,我肯定第一个把它消灭掉!”
沈宁玉挽住母亲的胳膊,故意用轻快的语气说道,试图冲淡离别的愁绪。
大爹赵大川沉默地检查着马车的每一个轱辘,用粗粝的手掌拂去辕架上的落雪,闷声道:
“雪天路滑,路上……慢点走,不赶那一时半刻。”
“知道了,大爹,咱们车队稳当着呢。”沈宁玉连忙应道。
二爹孙河则将几大包自家腌的酱菜、熏肉仔细固定在车厢角落,嘴里不住念叨:
“京城口味不同,怕是吃不惯,这些留着调调口味……还有这包是给你三爹和哥哥们的,都分好了……”
“二爹最细心了,有您在,我们路上肯定饿不着。”沈宁玉笑着拍马屁。
三爹林松也已收拾妥当。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藏青色缎面棉袍,外披一件厚实的灰鼠皮斗篷,头戴同色暖帽,举人老爷的气度中更添了几分富贵与稳重。
他走到沈宁玉面前,温声道:
“玉姐儿,出门在外,不比家中,凡事多思量,但也无需过于忧惧,有三爹在。”
“嗯!有三爹在,我心里踏实。”沈宁玉用力点头。
二哥沈海换上了厚实的新棉袄,外罩一件半旧的羊皮坎肩,背上一个结实的包袱,沉默寡言却可靠地点点头:
“六妹,行李我都检查过了,没问题。”
三哥沈石则穿着一身利落的劲装棉服,兴奋地摩挲着怀里新打的防身短刀,眼神晶亮:
“六妹,放心吧,有我和二哥在,保管路上平安无事!”
沈宁玉看着家人们,心中暖融融的,正想再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村口方向传来了一阵不同于寻常车马的、整齐而沉闷的马蹄声,踏碎了雪后的宁静,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威仪。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晨曦微光与飘洒的雪花中,一队人马正朝着沈家新宅疾驰而来。
为首之人,端坐于一匹神骏的照夜白之上,身着深青色官袍,外罩一件墨绒里子的玄色锦缎斗篷,风尘仆仆却难掩其清俊冷肃。
竟是裴琰亲自来了!
裴琰的队伍在院门外勒马停下,马蹄溅起细碎的雪沫。
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动作间带着官家的严谨与利落,斗篷下摆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
他目光如电,第一时间便精准地穿过人群,落在了那个披着银狐斗篷、杏黄身影格外显眼的沈宁玉身上,
见她穿戴厚实,气色尚佳,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紧抿的唇角似乎放松了一瞬。
“裴大人?”
沈秀惊讶出声,连忙带着家人上前见礼,
“这……这大雪天的,怎敢劳烦您亲自过来?不是说好了玉姐儿去县衙汇合吗?”
裴琰的目光在沈宁玉身上停留一瞬,才转向沈秀等人,微微颔首还礼,声音清朗却比平日少了几分冷硬:
“雪天路滑,恐生变故。本官已安排妥当,从此处直接出发更为便捷稳妥,也省得沈博士再多奔波。”
沈宁玉眼眸微闪,心里跟明镜似的。
什么“便捷稳妥”,
分明是……她想起那日在县衙,裴琰那句清晰的“本官……可算‘听话’?”以及那句“若你应允……”,耳根不禁有些发热。
这家伙,是等不到她的回话,特意又找上门来了?还找了这么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沈宁玉心下嘀咕,面上却是不露分毫,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有劳大人费心,下官感激不尽。”
林松站在一旁,将裴琰那看似平静无波、实则余光总不自觉扫向沈宁玉的脸,以及女儿那瞬间微妙的神情尽收眼底,心中了然之余,忧虑更深。
他上前一步,客气道:“裴大人体恤下属,冒雪前来,林某代小女谢过大人。只是如此一来,岂不耽误了大人的行程?”
“无妨。”
裴琰语气平淡,“本就是同行,何分彼此。”
这话听着是对林松说,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掠过沈宁玉。
谢君衍将裴琰踏入院门起就锁定沈宁玉的眼神,以及那句意有所指的“何分彼此”听得清清楚楚。
他唇角那抹惯常的慵懒笑意淡去,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锐芒,但很快便被完美地收敛起来。
他上前半步,极其自然地替沈宁玉拂去发梢飘落的一片雪花,动作亲昵自然,语气温和却带着清晰的界限:
“裴大人公务缠身,还能如此挂念宁玉,真是有心了。不过宁玉这边一切已安排妥当,断不会耽误大人正事。”
裴琰的目光在谢君衍那看似无意、实则宣告主权的手上停留了一瞬,眸色几不可察地沉了沉,袖中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这微妙的寂静:
“时辰不早,雪天难行,需尽快启程。”
沈宁玉看着两个男人之间无声的交锋,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她赶紧岔开话题,很自然地转头对谢君衍吩咐道:
“君衍,三爹和二哥、三哥也一同去,你再多安排一辆马车吧,要跟这辆一样暖和宽敞的。”
语气干脆利落,带着理所当然的指派。
谢君衍闻言,非但不恼,眼底反而掠过一丝被她依赖的愉悦。
玉儿肯这样不客气地使唤他,正是将他视为“自己人”的表现,尤其是在裴琰面前。
“早已备下。”
他温声应道,侧头对阿令示意。
阿令默不作声地转身,很快便从车队后方引了一辆与沈宁玉所乘规格几乎无二的宽敞马车过来,车辕结实,帘幕厚实,显然也是精心准备。
裴琰看着沈宁玉与谢君衍之间那熟稔而自然的互动,看着她对谢君衍那近乎“颐指气使”却透着亲昵的态度,
再对比她对自己始终保持着的那份下属对上官的恭敬与距离,心头那股莫名的滞涩感再次涌现。
他清冷的目光扫过那辆多出来的、明显造价不菲的马车,又看了看穿戴一新、气度不凡的林松三人,语气平淡无波:
“既然人员增加,行程或需稍作调整。林举人与两位公子随行,一应开销……”
“裴大人公务繁忙,此等琐事岂敢再劳烦大人。”
谢君衍含笑打断,语气谦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清晰界限,
“既是宁玉的家人,便是在下的家人,一切用度,自有谢某安排妥当,定不耽误行程。”
裴琰眸光微凝,深深看了谢君衍一眼,并未再坚持,只淡淡道:
“既如此,便出发吧。”
他翻身上马的动作依旧利落,挺拔的背影在雪幕中却莫名透出一丝孤峭。
众人不再多言,纷纷上车。
沈宁玉最后用力抱了抱眼眶泛红的母亲沈秀,又对满脸担忧的赵大川、孙河和留在家里的四哥沈风、五哥沈书挥挥手:
“娘,大爹,二爹,四哥,五哥,我们走了!你们在家好好的!”
“路上小心啊!”沈秀哽咽着喊道。
沈宁玉踩着垫脚凳,利落地钻进了她那辆温暖如春的马车。
谢君衍紧随其后,极其自然地跟了进去。
林松、沈海、沈石上了另一辆同样舒适宽敞的马车。
裴琰勒令车队启程。
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嘎吱的声响,缓缓驶离大青村。
沈宁玉掀开车帘一角,回望着那座在风雪中逐渐变小、却承载了她所有温暖与牵挂的宅院,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离愁,但旋即又升起一丝期待。
【去见识一下这古代云朝京城,是什么样子!就当是旅游了!】
沈宁玉放下车帘,将冰冷的空气隔绝在外,窝回铺着厚厚白虎皮垫子的车厢里,满足地喟叹一声。
【有谢君衍在,路上杂事都不用我操心,正好补个回笼觉!至于裴琰……唉,走一步看一步吧。】
沈宁玉很是心安理得地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了眼睛。
谢君衍看着她毫不设防的睡颜,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
他细心地将滑落的银狐皮毯子往上拉了拉,严严实实地盖住她的肩膀,确保没有一丝寒气侵入。
马车在官道上平稳前行,碾过积雪,留下深深的车辙,向着云朝京城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