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钱巷位于城东，虽非顶级的富贵区域，却也清幽，巷口植有几株老榆树，枝叶繁茂。周艺按照房契上的地址，很容易便找到了那处宅院。
宅院比周艺预想的还要大些，青砖高墙，朱漆大门上的铜环已然锈蚀，门前石阶缝隙里长满了青苔，一股荒凉寂寥之气扑面而来。吱呀一声，他推开虚掩的大门，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略显破败，但依旧难掩昔日气派的景象。
占地足有十来亩，亭台楼阁假山池塘一应俱全，只是如今亭台漆色剥落，楼阁窗棂破损，假山上爬满了藤蔓，池塘水色浑浊，漂浮着落叶。庭院中的花草无人修剪，肆意疯长，几乎淹没了石子小径。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叶洒下，光斑摇曳，非但不显温暖，反而因这过分的寂静和荒芜，透着一股森然。
周艺神识微动，细致地扫过整个宅院。白日里，那股阴气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若非他神识远超常人，根本感应不到。那是一种沉淀下来的怨念与不甘，丝丝缕缕，缠绕在宅院的某些角落，尤其是后院，气息最为浓郁。
“倒是处清静所在。”周艺淡淡评价，对这环境颇为满意。至于那点阴森鬼气，于他而言，与清风拂面无异。
他心念一动，手腕上那枚混沌戒微光一闪，一道白影倏然跃出，落在铺着落叶的青石板上，小白抖了抖光滑雪白的毛发，琥珀色的眸子警惕地扫视着四周陌生的环境，似乎也感应到了此地那股不寻常的气息。它凑到周艺腿边，亲昵地蹭了蹭。
“暂且将此地作为落脚之处，收拾一下吧。”周艺拍了拍小白的脑袋。
说罢，他挽起袖子，开始亲自动手整理。他走到庭院一角，拿起靠在墙边不知多久、已然有些腐朽的扫帚，手腕轻振，那扫帚便仿佛被赋予了生命，舞动起来，带起一股柔和的劲风，所过之处，落叶浮尘如同被无形的手归拢，堆砌到一旁。
一人一兽，便在这偌大而荒废的宅院里，默默地清扫起来。
周艺的动作看似不快，却效率极高，且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他并非简单地清扫，更像是在梳理此地淤积的沉闷气息。随着他们的劳作，前院的主要道路和中央的庭院渐渐显露出来，虽然建筑依旧破旧，但至少不再显得那么凌乱肮脏。
随后，周艺打来井水，擦拭桌椅窗棂，小白则在一旁帮忙，用毛茸茸的尾巴拂去梁上蛛网。
待到夕阳西下，宅院已经打扫得窗明几净，虽家具简朴，有了人居的气息。周艺左手负于身后右手一挥，一片银光撒下，顿时整个院落焕然一新，门口的匾额出现刀削斧凿龙飞凤舞般的两个字——随意！
夜幕悄然降临。
小白不喜欢没有灵气的环境，重新回到混沌戒中。周艺搬了一把躺椅，躺在院子中间，欣赏着月色朦胧星光点点。
白日里尚不明显的那股阴森之气，随着夜色浓重，开始逐渐弥漫开来。宅院失去了阳光的庇护，在月光和阴影的勾勒下，显得格外诡谲。风吹过空荡的廊庑，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是低泣。
子时刚过，万籁俱寂。
一阵若有若无的女子哭泣声，果然幽幽地飘了过来。那哭声断断续续，凄凄切切，仿佛蕴含着无尽的哀怨与悲苦，源自后宅那处气息最浓郁的院落。
紧接着，前院厅堂里传来“啪嗒”一声轻响，像是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随后，隔壁无人房间的门轴，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仿佛被人缓缓推开。
周艺神色不变，依旧安稳地躺在椅中，唯有指尖在扶手上轻轻点了一下，仿佛在应和那夜的寂静与突然响起的诡声。他并未起身，神识却早已如水银泻地般蔓延开来，将整个宅院的细微动静尽收心底。
后院那口枯井旁，一道淡薄得几乎要融入月色的白色身影，正蜷缩在那里，肩头耸动，发出压抑的哭泣声。
周艺起身步履从容，如同月下散步，向后院走去。他穿过打扫干净的廊庑，脚步落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与那呜咽的风声，断断续续的哭泣声交织在一起。
来到后院那口半掩的水井旁，白色的身影似乎察觉到了生人的靠近，哭声戛然而止，她缓缓抬起头来。
月光下，露出一张清秀姣好的脸庞，柳眉杏目，即使面色苍白如纸，眼圈泛着红，也难掩其生前的俏丽。她看着周艺，眼中没有狰狞的恨意，只有化不开的哀愁与一丝畏惧，身形下意识地往井边缩了缩，仿佛那里是唯一能给她安全感的地方。
“公子能看到我？”女鬼小翠的声音如同她的身影一般飘忽，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周艺立于她三丈之外，负手而立，免得惊扰了她。“嗯。”他应了一声，接着说道:“把你的情况如实告诉我，若有半句谎话我让你魂飞魄散”
女鬼浑身一颤，眼中瞬间涌上更多的水汽“是……奴婢叫小翠。”她低下头，似乎想起了自己卑微的身份。
“为何不去你该去的地方，滞留于此，徒增苦楚？”周艺问道，他看得出，小翠的魂魄因执念而存，但也因这执念日渐消耗，若非这宅院阴气滋养，早已消散。
小翠闻言，哀戚之色更浓。“奴婢……奴婢有心愿未了，怨气难平。”她抬起泪眼，望向周艺，带着一丝恳求，“公子非是常人，能见幽冥，可否听奴婢讲述冤屈？”
周艺微微颔首，算是默许。
小翠的鬼魂于是幽幽诉说开来，声音凄婉，将那段尘封的悲惨往事娓娓道来。她原是此间老官员府上的丫鬟，与府中一名叫根生的年轻家丁两情相悦，互许终身。那老官员表面道貌岸然，实则贪花好色，早已觊觎小翠的美貌。他察觉二人私情后，勃然大怒，设计诬陷根生偷盗，命人将他活活打死，尸身就直接拖去了城外的乱葬岗丢弃，随后老官员便欲强行霸占小翠。
“那日……他就在这后院，欲行不轨……”小翠指着那口井，身体因恐惧和愤怒而剧烈颤抖，“我誓死不从，挣扎中咬伤了他的手臂，他吃痛松手，我……我便趁势投了这井……以死明志……”
说完这些，小翠已是泣不成声，周身那股怨念与不甘变得更加浓郁，使得院中的温度都仿佛降低了几分。她最大的执念，一是根生死无葬身之地，魂魄无依；二是恨那老官员逼死他们，却依旧安享富贵寿终正寝，天道不公。
周艺静静听完，脸上无喜无悲。人世间这等惨事，他听过太多。他看向小翠，淡淡道：“所以，你滞留于此，是想报仇？但那老官员早已死去多年，魂魄想必也已入了地府，受了审判。”
“奴婢知道……”小翠哽咽道，“奴婢并非一定要他魂飞魄散……只是，只是根生哥他……他因我而死，尸骨弃于乱葬岗，怕是早已被野兽……我连他魂魄在何处都寻不到……我心难安啊！我只想找到根生哥，哪怕他只剩一缕残魂，我也想跟他道一声歉，来世……来世再做夫妻……”
这才是她真正无法超脱的根源，对情郎的愧疚与牵挂，远胜于对仇人的恨。
周艺沉默片刻，开口道：“乱葬岗魂魄杂乱，时隔多年，寻一特定魂魄确非易事。”他话锋一转，“不过也非全然无法。”
小翠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强烈的希冀之光，她跪伏在地，连连叩首：“求公子慈悲，求公子相助！
周艺受了她这一礼，才道：“我可以试着帮你寻找根生的魂魄，但需你一缕本源魂息为引。此举会损耗你的魂体，你可能承受？”
“能！奴婢能承受！”小翠毫不犹豫地应道，只要能找到根生，她魂飞魄散亦无怨，何况只是损耗。
周艺不再多言，指尖凝聚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灵光，对着小翠虚虚一引。一道极其微弱带着小翠独特气息的淡灰色气流从她魂体中分离出来，融入周艺指尖。
小翠的魂体肉眼可见地又淡薄了几分，显得更加虚弱。
周艺闭目凝神，神识顺着那缕魂息为引，如同无形的蛛网，迅速向城外乱葬岗的方向蔓延而去。他的神识掠过荒草、枯骨、游荡的孤魂野鬼，在无数混乱、微弱或充满戾气的魂息中，仔细搜寻着与根生相关、且与小翠魂息有所牵连的那一道。
时间一点点过去，小翠紧张地飘在原地，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周艺的神识如细密的网，在乱葬岗徘徊搜寻良久。那里游魂众多，气息驳杂，但确实没有找到任何与根生相关，且与小翠魂息紧密相连的魂魄印记。要么是根生魂魄早已消散，要么便是进入了轮回。
他睁开眼，看向紧张等待的小翠，摇了摇头。
小翠眼中的希冀之光瞬间黯淡下去，魂体摇摇欲坠，几乎要溃散开来，呜咽声里充满了绝望：“找不到……连魂魄也找不到了吗……”
周艺沉吟片刻，道：“魂魄消散是一种可能，但还有一种可能，他怨念不深，或是机缘巧合，早已被引入地府，轮回转世去了。”
“转世？”小翠抬起头，泪眼婆娑。
“嗯。”周艺点头，“此地可有土地神祠？”
小翠茫然摇头，她生前活动范围有限，死后魂体更没离开过宅院，并不知晓这些。
周艺不再问她，神识微动感应着这片区域的地脉气息。片刻，他抬步走向宅院外榆钱巷的某个角落，那里有一棵极为古老的榆树，树干需数人合抱，枝叶遮天蔽日，是这片区域地脉灵气的一个微小节点，通常会有低阶地只依附。
他走到古榆树下，并未见祠庙，但能感受到一丝极其微弱、几乎与古树融为一体的香火神力。周艺并指如剑，指尖一缕精纯灵气点向树干，同时口中低喝，声音不大，却带着奇特的韵律，直透地脉：“此地土地，速来相见！”
声音落下，古榆树周围泛起一阵凡人不可见的涟漪。过了几息，一个穿着破旧皂隶服，拄着歪扭木杖，身材矮小须发皆白的老者虚影，颤巍巍地从树干中浮现出来，脸上带着惊疑不定和几分惶恐。
“小……小神乃榆钱巷土地，不知上仙驾临，有何吩咐？”老土地感受到周艺身上那深不可测的气息，吓得连忙躬身行礼，不敢抬头。他这等末流小神，平日里连个正经香火都没有，哪里见过这般人物。
周艺也不废话，直接问道：“我问你，约莫四十年前，城外乱葬岗丢弃了一具名叫根生的年轻男尸，原是此间官员家丁，你可知道他魂魄下落？”
老土地闻言，歪着头努力回想。他掌管这片区域生灵亡魂的初步接引，对一些特殊情况的魂魄会有些印象。想了半晌，他猛地一拍脑袋：“回上仙，小的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叫根生的后生！唉，也是个苦命人，死得冤枉。他魂魄到了乱葬岗，因阳寿未尽且横死，本有些怨气，但性子憨厚老实，怨气不深。恰逢那夜有游方鬼差路过，见他可怜，又查他生前无大恶，便顺手将他魂魄勾走，带回地府去了。算起来……距今已有三十八年，他已在二十二年前转世投生去了，如今应该是个壮年人了。”
此言一出，旁边凝神倾听的小翠浑身剧震，脸上的哀戚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有释然，有欣慰，也有深深的失落。根生哥已经投胎转世了，开始了新的人生。她执着多年的牵挂，似乎一下子失去了着落。
周艺挥了挥手，那土地爷如蒙大赦，赶紧躬身一礼，化作青烟缩回古榆树中。
后院井边，一时寂静无声，只有风吹过藤蔓的细微沙沙响。
小翠飘在那里，沉默了许久，最终，她对着周艺，再次深深拜下，声音虽然依旧飘忽，却少了那份浓得化不开的悲苦：“多谢公子为奴婢查明真相。得知根生哥已入轮回，奴婢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她抬起头，看着这荒废却已被周艺清理出几分生气的宅院，又看向眼前这位神秘而强大的公子，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公子，奴婢怨气已消大半，但世间已无亲人，也无处可去。公子能为奴婢寻得根生下落，恩同再造。若公子不弃，奴婢愿留在公子身边，为奴为婢，洒扫庭院，端茶递水，以报公子恩德于万一。”
她如今是鬼体，寻常物理劳作虽难以完成，但看守门户预警或者借助阴气做一些特定的事情还是可以的。更重要的是，她感念周艺之恩，也确实无处可去，轮回对她而言，似乎也失去了吸引力，或许看着这位公子，守着这方宅院，也是一种归宿。
周艺看着她，目光平静。他确实需要个看守宅院的，小白虽好，但毕竟是灵兽，且不喜欢长时间待在外面。这小翠心性不坏，执念已了多半，留下也无妨。
“你可想清楚了？跟着我，未必是安逸之路。”周艺淡淡道。
“奴婢想清楚了，求公子收留”小翠坚定地叩首。
“是！多谢公子。”小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苍白的脸上似乎也多了几分光彩。
“既如此，你便留下吧。”周艺应允下来，他心念一动，一枚温润的白玉佩自混沌戒中飞出，然后他并指如剑，指尖灵光凝聚，并非锐利锋芒，而是带着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滋养之意。他凌空虚划，灵光如丝，精准地落入玉佩之中，在其内部勾勒出繁复而玄奥的纹路。这些纹路仿佛在自行呼吸，隐隐牵引着周围的月华与地底阴脉的丝丝气息，缓缓汇聚而来。
不过片刻，一个微型的凝魂蕴灵阵便在玉佩中成型。玉佩本身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温煦的莹白光晕，不再冰冷，反而散发出令人心安的气息。
“此玉内置凝魂阵法，可温养你的魂体，减缓消散，并缓慢凝聚魂力。”周艺将玉佩递向小翠，“日后白日，或是你感觉魂体不稳时，便可栖身其中。”
“多谢公子赐宝！”小翠盈盈下拜。
“不必多礼。”周艺淡然道，“既留你在身边，总不能任你日渐虚弱。此外，我再传你一套太阴炼形术，此乃鬼道筑基之法，中正平和，不涉戾气，专修太阴月华与纯阴之气。勤加修习，可稳固魂体，凝练阴神。修炼至高深境界，阴极阳生，便可无惧日光，白昼显形，与生人无异，甚至有望凝聚实体，重走修行之路。”
说罢，周艺一指点出，一道蕴含着玄奥信息的灵光没入小翠眉心。
小翠浑身一震，只觉得大量信息涌入意识之中，那是一篇完整的修炼法门，如何感应月华，如何引气淬魂，如何运转周天。这法门比她凭借本能吸收阴气不知高明多少倍，而且正如周艺所说，气息纯正，毫无邪祟之感。
这恩情，实在是太重了！不仅收留她，赐予安身之所，更为她指明了未来的道路！
小翠再次深深拜伏下去，这一次，声音带着哽咽，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与希望：“公子大恩，小翠永世不忘！定当勤修不辍，不负公子厚望。”
“起来吧，好生修炼，便是对我最好的回报。”周艺摆了摆手，“今夜便先适应一下玉佩和功法，这后院阴气尚可，你就在此修炼。若无要事，不要来前院打扰。”
“是，公子。”小翠恭敬应道。
周艺不再多言将凝魂玉挂在后院墙上，转身负手，缓步走回前院。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悠长，与这清冷宅院仿佛融为一体。
小翠目送他离去，直到身影消失在廊庑尽头，才感受着脑海中那篇玄妙的太阴炼形术，苍白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近乎实质的、充满生机的笑容。
她飘然来到后院角落，按照功法指引，尝试感应天际洒落的月华。丝丝缕缕清凉却纯净的力量开始向她汇聚，缓缓滋养强化着她的魂体。那困扰她数十年的冰冷与虚弱，正在被一股暖流和充实感逐渐取代。
长夜漫漫，但于小翠而言，却是新生之始。荒废的宅院中，一人清修，一鬼向道，在这寂静的榆钱巷深处，构成了一幅奇异而和谐的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