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实验室里所有的狂欢。
空气,瞬间凝固。
刚刚还在相拥而泣的老师傅们,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杨厂长那张激动到涨红的脸,也瞬间褪去了血色。
所有人的视线,都从那份完美的检测报告上,猛地转移到了秦枫身上。
如果说刚才的成功是奇迹,那就代表这个问题,就是审判奇迹的铡刀。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百分之零点零五的差距,在普通人眼里什么都不是,但在这些顶尖的专家和决定项目生死的军方代表眼里。
这背后代表的是完全不同的技术路线,是截然不同的冶金哲学!
这是对那份“笔记”最致命的拷问。
也是对秦枫这个“传话人”最尖锐的考验。
老李和几个技术骨干的后背,瞬间就被冷汗浸湿了。
这个问题,他们答不上来。
别说他们,放眼全国,能把这百分之零点零五的差距说清楚的,恐怕也找不出几个!
秦枫,一个二级钳工,他怎么可能答得上来?
一旦他答错,或者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那么,这份笔记的来历,他父亲“总工程师”的身份,甚至这场试验的成功,都会被蒙上一层浓重的阴影。
投机取巧?
伪造笔记?
欺骗组织?
任何一顶帽子扣下来,都足以把人压死。
实验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那台刚刚立下汗马功劳的冲击试验机,还在发出轻微的嗡鸣,仿佛在嘲笑着这荒诞的一幕。
秦枫站在风暴的中心。
他能感觉到,那道来自军代表的视线,不再是审视,而是像手术刀一样,试图将他从里到外,一层层剖开。
【叮!】
【检测到宿主面临信仰与智慧的双重考验,‘思想熔炉’高速运转!】
【正在检索‘先驱者残响’……】
【检索到‘节约每一个铜板为国家’的后勤部老部长残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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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检索到‘算盘打得噼啪响’的晋商大掌柜残响……】
【检索到‘宁可饿死,不浪费一粒钢水’的鞍钢老劳模残响……】
【熔炼开始……】
无数纷乱的念头在秦枫脑海中一闪而过,最终,都化为了他父亲那张模糊而坚毅的面孔。
他没有直接回答那个技术问题。
他只是抬起头,迎着军代表那锐利的视线,用一种带着追忆的、略显笨拙的口吻,缓缓开口。
“报告首长。”
“您问的这个……我也不懂。”
他这句话一出口,杨厂长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完了。
然而,秦枫的话并没有停。
“我就是个钳工,就知道拧螺丝,磨零件。什么叫钒,什么叫百分之零点零五,我爹没教过我,我也听不明白。”
“但是我记得,我爹当年还在世的时候,有一回,我妈炖了锅肉,肥肉多,瘦肉少。
我抢着把肥肉都吃了,我爹就把我狠狠揍了一顿。”
他说的,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家常小事。
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军代表也皱起了眉,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秦枫挠了挠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我爹当时指着那锅肉,跟我说了一句话,我记到现在。”
“他说,‘好东西,不能一口气吃完,要省着吃,细水长流’。”
“后来他研究那些铁疙瘩,也经常一个人在桌子前念叨。”
秦枫的视线,飘向了那张被众人奉为至宝的泛黄纸条,上面那个颤抖的“钒”字,仿佛活了过来。
“他就说,‘洋人的方子,好是好,但金贵。咱们国家底子薄,一个子儿都得掰成两半花。’”
“‘能省一分,是省一分。省下来的,都是给国家攒家底。’”
“所以……”
秦枫收回视线,重新看向军代表,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的炫耀和卖弄。
只有属于那个年代的,最纯粹的质朴和真诚。
“首长,我猜,我爹他……可能就是想给国家,省点料吧。”
“省点料吧。”
这五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颗重磅炮弹,在每个人的心里,轰然炸响。
整个实验室,寂静得可怕。
老李的嘴唇哆嗦着,他看着秦枫,又看看那张配方,浑浊的老眼里,有什么东西,决堤而出。
是啊!
他们怎么就没想到!
他们一门心思,只想着如何达到甚至超越苏联的数据,却从未想过,在保证性能的前提下。
为这个一穷二白的国家,节省下哪怕百分之零点零五的战略资源!
这是何等高远的视野!
这又是何等赤诚的爱国之心!
这已经不是技术层面的问题了。
这是思想境界的碾压!
杨厂长呆呆地站在原地,他感觉自己的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看着眼前的秦枫,仿佛看到的,是那个素未谋面,却将一生都奉献给了共和国钢铁事业的老工程师的背影。
那个背影,顶天立地。
“好!”
一声暴喝,打破了沉寂。
一直沉默如山的军代表,猛地向前一步,他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情绪波动。
他没有再看秦枫,而是走到杨厂长面前,一把抢过电话。
他的动作快如闪电,直接拨通了一个加密的号码。
“接杨老!马上!”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电话很快被接通。
“报告首长!红星轧钢厂,任务完成!”
“样品性能……远超预期!”
电话那头,似乎传来了一声急促的询问。
军代表看了一眼秦枫的方向,深吸一口气。
“不是我们搞出来的。”
“是一份笔记。”
“一位已经牺牲在工作岗位上的老工程师,留给他儿子的遗物!”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听电话那头的指示,然后,他用一种无比郑重的口吻,复述了秦枫刚才的话。
“首长,关于配方的细节,那个孩子说……”
“他说,他父亲认为,洋人的方子金贵,咱们国家底子薄。”
“能省一分,是省一分。”
“省下来的,都是给国家攒家底!”
这句话说完,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沉默得,让整个办公室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许久之后,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虽然不大,却清晰地响彻在每个人耳边。
“好一个‘攒家底’!”
“我不管他是什么笔记,什么遗物!”
“马上!从冶金部,从科学院,调集我们最好的专家!组成调查组!”
“连夜给我过去!”
“我要知道,这份笔记背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才!”
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雷霆万钧之势。
“活要见人!”
“死……”
苍老的声音顿了顿,似乎被那份“攒家底”的情怀所触动,最终化为一声长叹。
“死,也要见到那份笔记!”
电话挂断。
军代表放下听筒,转身看向秦枫。
他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睛里,所有的审视和怀疑,都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和……敬意。
“小同志,从现在开始,你哪儿也不许去。”
“你,还有那份笔记,都将作为最高机密,由我们军方直接接管。”
夜色,深沉如水。
一辆挂着特殊牌照的军用吉普车,在寂静的京城大街上风驰电掣,碾碎了一地月光。
车上,坐着几位国内最顶尖的冶金专家.
他们神情严肃,不发一语,每个人的公文包里,都装着足以改写教科书的学问。
天,蒙蒙亮。
红星轧钢厂的大门口,那辆绿色的军用吉普,一个漂亮的甩尾,稳稳停在了办公楼前。
车门推开。
几个身穿干部服,气质沉凝的中年人,快步走了下来。
为首的那人,头发花白,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他抬头看了一眼“红星轧钢厂”几个大字,然后径直朝着灯火通明的物理实验室,大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