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侦一队办公室的空气,在深秋的午后显得有些滞重,仿佛连漂浮的尘埃都沉落得格外缓慢。窗外的阳光失去了夏日的锐气,变成一种温吞的、带着凉意的淡金色,透过玻璃,在冯浩川摊开的笔记本上投下朦胧的光斑。
笔记本上不是案件记录,而是一张复杂的关系草图。中心是“董志华教授死亡(疑点:未知化合物)”,延伸出“争议事件-网络符号”、“小众博客-火焰剑刃变体”。另一条主线是“历史回溯”,分出几个枝杈:“周小梅失踪(父案)-关联社区服务中心”、“苏晓雯案-心理项目-王思淼顾问”、“旧照片-火焰剑刃雏形-鸟爪符号”。这些枝杈之间,又有一些虚线连接,指向一个位于草图边缘、暂时空白的区域,旁边打着一个问号。
冯浩川盯着这张图已经看了二十分钟,笔尖悬在问号上方,迟迟没有落下。逻辑的链条在这些虚线连接处变得模糊、脆弱,充斥着“可能”、“或许”、“巧合”。作为一名依赖坚实证据和严密推理的刑警,这种基于或然性的构建让他感到不安,甚至有些自我怀疑。但另一种更强大的力量——那种源于图书馆旧痛、源于对曹岳凡“完美囚笼”本能排斥、源于对刘世友绝对信任而产生的直觉——又迫使他将这些碎片摆在一起,正视它们形成的诡异图案。
林倩的内部分析报告,就是在这个时候,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四人加密共享区的。
报告标题很技术化:《基于公开数据的早期学术观点与特定符号意象关联性分析(样本A)》。样本A,是他们内部对王思淼的指代。报告内容庞大而细致,林倩用她的技术能力,将王思淼从大学时代到姐姐遇害后数年期间,所有能追溯到的学术产出、会议发言摘要、甚至课程论文选题,进行了系统的关键词提取、主题建模和时序分析。
结论部分,林倩用冷静平实的语言写道:
“分析显示,样本A的学术关注焦点存在明显的阶段性演变,但其核心脉络始终围绕‘创伤’、‘非正义感’、‘系统失效的心理补偿机制’展开。在时间点t1(约姐姐遇害前两年),其论述中开始频繁出现‘清洁’、‘净化’、‘象征性裁决’等隐喻性词汇,并在此后逐渐体系化。值得注意的是,在t1至t2阶段(姐姐遇害前后),其至少三篇非正式学术交流材料中,曾使用‘火焰’、‘利刃’、‘破碎的钥匙’等意象来比喻‘冲破僵化结构的心理能量’或‘打开真相之锁的代价’。这些意象的使用,与其后期成熟理论中的‘仪式化补偿’论述存在承继关系,也与当前调查中出现的特定符号(火焰剑刃)存在概念上的潜在关联。”
“此外,通过交叉比对同时期本地小众网络空间(文学站、早期论坛)的匿名文本,发现少数文本在主题偏好、论述逻辑及隐喻使用上,与样本A的早期学术风格存在统计学上的非特异性相似,但无法建立直接关联。其中一篇发布于t2时间点后约半年的、题为《锈蚀的审判》的短文中,明确出现了‘火焰需淬炼方为真火,剑刃需隐匿方为利刃’的句子。”
报告最后强调:“以上所有分析均基于完全公开、合法的信息源,所有关联性分析均为学术探讨性质,不构成对任何个人行为或意图的推测。”
不构成推测。但那些词语——“清洁”、“净化”、“火焰”、“利刃”、“破碎的钥匙”、“隐匿的剑刃”——像一颗颗冰冷的石子,接连投入冯浩川本就涟漪阵阵的心湖。
他放下笔,拿起手机,在四人群里发了一条简短信息:“林倩的报告看了吗?”
很快,回复接连跳出。
唐晓婷:“刚看完。早期意象与后期符号的关联性……值得深思。‘钥匙’的意象,让我想起旧照片里那个风铃下的卡片符号。”
林倩:“数据模型显示,这种从个人化隐喻发展为抽象符号,并可能被特定群体采纳使用的路径,在理念传播案例中是存在的。”
刘世友:“收到。浩川,来我办公室一下。”
冯浩川合上笔记本,起身走向刘世友的独立办公室。门虚掩着,他敲了敲,推门进去。
刘世友站在窗前,背对着门,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没有回头。夕阳的余晖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暗金色的轮廓,却让他的身影显得更加深沉。
“把门带上。”刘世友的声音传来。
冯浩川关上门,办公室内顿时安静下来,隔绝了外间的任何声响。
“林倩的报告,你怎么看?”刘世友转过身,将文件袋放在桌上,目光直视冯浩川。
“学术上的关联性,确实存在。尤其是意象的延续和演变。”冯浩川选择严谨的措辞,“但这不能证明任何事。一个学者将自己的心理隐喻发展为学术概念,甚至可能间接影响了他人,这在其专业领域内是正常现象。曹岳凡也可能是在接触了她的学术观点后,将其极端化、符号化。”
“那么,周小梅表姐可能的工作单位,苏晓雯参加的志愿项目,这些时间、地点上的交集呢?”刘世友追问,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力量。
“……巧合的可能性依然最大。”冯浩川坚持道,但他知道自己声音里缺乏足够的底气,“城市的人际网络是复杂的,尤其是二十年前,信息不畅,一些交叉重叠难以避免。王思淼作为相关专业的学生和研究者,出现在那些地方,有合理的解释。”
刘世友点了点头,似乎接受了他的说法。他走回办公桌后坐下,手指轻轻敲击着那个牛皮纸文件袋。
“我让马涛通过完全私人的、非官方的渠道,打听了一下。”刘世友缓缓开口,“关于二十年前,王思淼姐姐王思雨遇害后,她们家的一些情况。很零碎,来自一些早就退休或离开本地的老邻居、老民警的记忆片段。”
他打开文件袋,抽出几张手写的便签纸,上面字迹潦草,是马涛的风格。
“王思雨出事前大约一年,她们父母因车祸去世。姐妹俩相依为命。王思雨性格外向,热心肠,在社区服务中心人缘很好。王思淼则相对内向,但极其聪明,学业优异。惨案发生后,王思淼的表现……据少数有印象的人回忆,异常冷静。她没有像大多数人预想的那样崩溃或消沉,而是以惊人的速度处理完姐姐的后事,然后几乎切断了与过去所有邻居、甚至部分远亲的联系,全身心投入学业,并且很快在学术上脱颖而出。”
“异常冷静……”冯浩川咀嚼着这个词。
“还有一点,”刘世友指着其中一张便签,“当时负责王思雨案的一个老检察官,在案子因证据问题陷入僵局后,坚持要求补充侦查,并私下表示怀疑凶手有背景。半年后,这位检察官在一起看似普通的交通事故中重伤致残,提前病退。事故调查结论是意外。”
办公室内的空气仿佛又凝重了几分。检察官,车祸,提前退出。这个模式,与刘世友父亲因旧案未破郁郁而终,虽然形式不同,但结果都指向了“坚持追查者遭遇阻碍或厄运”。
“依然是巧合?”刘世友抬起眼,看向冯浩川,“父亲的案子,关键证人失踪;王思雨的案子,坚持的检察官出事;苏晓雯的案子,我们没能阻止;董教授的案子,我们被要求封存;现在,一个带着熟悉符号的博客出现,谈论着‘罪’的弥散和‘清洁’……”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冯浩川感到一阵冰冷的寒意从脚底升起。如果这一切不是巧合,那么他们面对的,就不是一个简单的犯罪者,而是一种……渗透在时间长河中的、冰冷的、具有极强自我保护和学习进化能力的“模式”。这种模式可能以某个人的意志为核心,也可能已经演变成某种更抽象、更难以捉摸的东西。
“我们……该怎么办?”冯浩川的声音有些干涩,“郑局的态度很明确。我们没有证据,甚至没有像样的线索。所有这些,都只是拼凑起来的疑云。”
刘世友沉默了很久,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渐浓的暮色。城市华灯初上,一片璀璨安宁的表象。
“疑云也是云。”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坚定,“云会聚集,会移动,最终可能会下雨,也可能会散开。但如果我们因为看不见云后面的东西,就假装云不存在,那么下雨的时候,我们就会毫无准备。”
他转回头,目光如炬:“郑局要求我们向前看,我们照做。但向前看,不代表要蒙上眼睛。浩川,你的模型继续做,林倩的监控继续运行,晓婷的技术准备继续推进。我们各自在合规的范围内,把我们的‘眼睛’和‘耳朵’用到极限。”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然后,我们等。等这片疑云自己凝聚,等它落下第一滴我们无法忽视的雨。或者,等它被证明,真的只是我们心头幻化的海市蜃楼。”
“在那之前,”刘世友站起身,将马涛的便签纸收回文件袋,锁进抽屉,“我们就做一群最耐心的观察者,记录每一片云絮的形状,测量每一丝风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