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的商业区废墟，比陆晨上次潜入时更加静谧。曾经弥漫的淡紫色雾气几乎消散殆尽，只在地势低洼处残留着稀薄的、带着甜腥气息的氤氲。那些发光的菌类也大多黯淡，像是耗尽了能量，或是主动收敛了光芒。
道路清晰了许多，仿佛有人特意清理过。破碎的橱窗后，扭曲的钢筋骨架间，依旧能看到颜色妖艳的菌类静静生长，形态却更加“规整”，少了些狂野，多了种刻意营造的秩序感。
陆晨沿着记忆中的路径，走向上次与菌丝绅士会面的那片坍塌中庭。越靠近中心，空气中那种甜腥气越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类似雨后森林的、湿润清新的泥土与植物气息，却纯净得有些失真。
中庭入口，苔藓地毯依旧厚实松软，散发着微弱的磷光。中央的圆桌和椅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由活体菌类“生长”而成的、结构精巧的拱门。拱门材质似木非木，似玉非玉，表面流动着细腻的、彩虹般的光泽，无数细如发丝的菌丝从拱门垂落，微微飘动。
拱门下，站着一个“人”。
依旧是那身破旧却挺括的黑色燕尾服与歪斜礼帽，脸上覆盖着缓慢蠕动的灰白菌丝。但这一次，菌丝绅士的姿态更加正式，双手交叠置于身前，仿佛等候多时的管家。
“欢迎再次光临，陆晨先生。主人已在‘菌丝殿堂’恭候。”菌丝绅士的声音依旧沙沙作响，却比上次少了几分戏谑，多了几分平淡的恭敬。他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指向那座发光的拱门。
陆晨在拱门前停下，异色眼眸扫过那流动的光泽和垂落的菌丝。他能感觉到，拱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温和却坚韧的能量体，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散发着与“花园”彩色光点同源但更磅礴的生命与秩序波动。它不像陷阱，更像一个……通道。
“请放心，这只是通往会面地点的路径，并无危险。”菌丝绅士仿佛看穿了他的迟疑，“主人的诚意，您体内的‘稳定剂’便是证明。”
陆晨没有多言，抬步踏入拱门。
瞬间，景象变换。并非传送，更像是穿过了一层感知的薄膜。身后的废墟景象如水波般荡漾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开阔的、难以形容的空间。
这里像一个巨大的、由无数发光菌类、纠缠的藤蔓（有些藤蔓本身也是半植物半菌类）、以及晶莹的网状菌丝构成的殿堂。地面是柔软而富有弹性的、暗绿色的“菌毯”，踩上去悄无声息。穹顶极高，由无数垂落的、散发柔和白光的钟乳石状菌体照亮，光线经过层层菌丝折射，形成迷离的光晕。空气中弥漫着那种极度纯净的植物气息，温度宜人，湿度恰到好处。
殿堂中央，有一张宽大的、由洁白如玉的菌体自然“生长”而成的桌子，旁边是几把同样材质的座椅。桌上摆放着几个晶莹的容器，里面盛放着清水和颜色自然的水果状物体。
而在桌子对面，主位之上，并没有实体的“人”。
那里生长着一丛格外巨大、形态也最为奇特的菌类。它主体呈半透明的淡金色，形如层层叠叠盛放的莲花，花心处不断有细密的、彩色光点（与陆晨体内的“稳定剂”同源）升腾、飘散，融入殿堂的空气。莲花菌的菌丝深深扎入地下，又与周围所有菌类、藤蔓相连，仿佛是整个殿堂神经网络的核心。
一个温和、中性、仿佛直接回荡在脑海中的声音，从莲花菌的方向传来：“欢迎，陆晨。我是‘花园’的看守者，你可以称我为‘园丁’或‘菌主’。请坐。”
没有形体，或者说，整个殿堂就是它的形体。这种存在形式，让陆晨体内的混沌力量产生了更强烈的排斥与探究欲，骨矛也传来警惕的嗡鸣。他压下这些反应，走到桌前坐下。
“感谢你的‘稳定剂’。”陆晨开门见山。
“互惠而已。”菌主的声音平和无波，“你的力量很有趣，也很危险。失控的混沌对任何有序的存在都是威胁，包括你自己。我们提供暂时的平衡，既是对你的观察，也是对我们自身研究的一种……投资。”
“观察？研究？”陆晨盯着那丛莲花菌，“像‘深井’一样？”
“不。”菌主的回答干脆，“‘深井’追求绝对的控制、净化与进化，将生命视为可以随意拆解重组的零件。而我们，‘花园’，崇尚生命的共生、适应与自然演化。我们研究生命的可能性，引导其向更和谐、更稳定的形态发展，而非强行扭曲。”
“引导？”陆晨看了一眼自己身上深嵌的异化纹路，“包括我这种……被污染后的‘进化’？”
“尤其是你这种。”菌主似乎并不忌讳，“‘裁决’的冰冷秩序与‘模因’的狂乱污染，本应冲突湮灭，却在你的意志和那柄‘钥匙’的作用下，强行共存，并趋向一种前所未有的、不稳定的混沌形态。这违背了常理，却也打开了新的可能。我们很好奇，这种状态最终会走向崩溃，还是会……诞生出全新的、更高级的稳定形态。”
它的用词充满了研究者的客观与好奇，但陆晨听出了背后的深层含义：自己是一个极其珍贵且危险的“实验样本”。
“你们和‘深井’有渊源。”陆晨用的是陈述句。
短暂的沉默。莲花菌的光晕微微波动。
“旧时代，有一个致力于生命科学与极限进化的‘普罗米修斯’计划。”菌主的声音似乎带上了一丝遥远的追忆，“‘深井’继承了其中‘机械飞升’与‘意识统合’的极端分支。而我们，‘花园’，则选择了‘生命共生’与‘自然演化’的道路。理念分歧，最终分道扬镳。他们视我们为软弱与低效，我们视他们为冰冷与扭曲。”
果然同源。这解释了为何“花园”能一定程度干扰“深井”的网络，也解释了他们对陆晨这种“混沌体”的浓厚兴趣——这或许是验证他们理念，或找到对抗“深井”新方法的关键。
“所以，你们帮我，是为了获取数据，也是为了对付‘深井’？”陆晨问。
“是，也不是。”菌主回答，“数据需要。对抗‘深井’……我们更倾向于维持现状的平衡。但你的出现，打破了平衡。‘深井’对你的重视远超寻常，你的存在本身，就可能引发他们更大规模的行动，甚至可能触动他们某些深层的‘协议’。这不符合我们的利益。”
“你们想要什么？”
“继续观察。在必要时，提供有限的‘稳定’协助。作为交换，我们需要你允许我们定期采集你的力量与环境互动数据，并且……在未来某些可能的关键时刻，优先考虑与我们合作，而非将混沌引向‘花园’。”菌主提出了条件，依旧是谨慎而有限度的。
“如果我不答应呢？”
“‘稳定剂’的效果会在三日后彻底消散。届时，你体内失衡的力量将再次暴走，甚至可能因为这次压制后的反弹而更加剧烈。”菌主的声音依旧平和，却陈述着残酷的事实，“我们可以提供更长效的‘平衡方案’，但需要更深入的合作与……信任。”
威逼利诱，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坦诚”。
陆晨沉默。他需要时间，需要对抗“深井”的资本，也需要控制自身异化的方法。“花园”似乎能提供这些，但代价是成为他们更深入的“观察对象”，甚至可能在未来受制于人。
“我需要时间考虑。”陆晨最终道。
“可以。”菌主并不意外，“‘稳定剂’可保你三日无虞。三日后，若你愿意继续合作，可再来此地。若不……”莲花菌的光晕黯淡了一丝，“愿你能找到自己的道路，混沌的行走者。”
会谈结束得干脆利落。菌丝绅士再次出现，引导陆晨离开拱门，回到废墟中的中庭。
天色将明未明。陆晨站在废墟中，回望那座已然黯淡无光的菌丝拱门，心中并无轻松。
与“花园”的接触，像在悬崖边抓住了一根藤蔓，不知它最终会将自己拉上崖顶，还是带入更深的沟壑。
但至少，他得到了三天的缓冲期，和一些关于敌人与自身的重要信息。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他转身，向着残部藏身的方向走去。体内，彩色光点与混沌力量在“稳定剂”的框架下微妙共存。前方，是整合残部、应对“深井”报复、以及做出关键抉择的三天。
王座未稳，暗流更急。而手中的矛，指向何方，仍需慎之又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