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以一种超乎想象的速度,传回了江城县。
当陈望年从市里的一个老朋友口中,得知江城市委紧急会议的全部内容时,他拿着电话,呆立了足足有五分钟。
“他……他把龙五,亲手送进去了?”
“不仅送进去了,还主动提供了更致命的证据?”
“他现在是专案组的特别顾问?”
陈望年每重复一句,脸上的表情就从震惊,转为错愕,最后变成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彻底看不懂了。
他原以为,许天的计划,是把赵明轩逼到了墙角,让他不得不做出选择。
要么力保龙五,跟舆论和市委对抗。
要么断尾求生,狼狈不堪。
可他万万没想到,赵明轩竟然选择了第三条路。
一条他连想都不敢想的路。
他不是断尾求生。
他是主动砍掉了自己的一条手臂,然后告诉所有人,这条手臂早就生了恶疾。
他一直在忍痛观察,就等着今天,当着所有人的面,亲手把它砍下来,以儆效尤。
这是何等的心机!何等的手段!
陈望年颓然地坐在椅子上,他感觉自己和赵明轩,根本不在一个维度上。
他还在想着怎么在棋盘上多吃对方一个子儿,对方已经把整个棋盘都当成了自己的表演舞台。
……
改革办里,气氛同样诡异。
吴文斌拿着一份从市里传真过来的报纸,上面用更大的篇幅,报道了市委成立“1128”专案组,决心彻查供销社走私大案的新闻。
新闻稿里,对赵明轩的行为,进行了浓墨重彩的表扬,将他塑造成了一个敢于碰硬的改革先锋形象。
“这……这算什么?”
吴文斌把报纸摔在桌上,气得满脸通红。
“我们辛辛苦苦查了半天,冒着得罪人的风险把事情捅出去,结果呢?”
“倒让他赵明轩成了英雄?”
“他把自己的马仔送进去,摇身一变,就成了青天大老爷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老马和其他几个年轻人也是一脸的愤愤不平。
他们想不通,明明是他们挖出的黑幕,怎么到头来,功劳全成别人的了?
而且还是他们真正想对付的那个人的。
这种感觉,就像是卯足了劲打出一拳,结果打在了一团棉花上,还被棉花反过来,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憋屈!
所有人都看向许天,想从他脸上看到一丝愤怒或者不甘。
但他们失望了。
许天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份报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比吴文斌他们,甚至比陈望年,更能理解赵明轩这番操作背后的逻辑。
舍车保帅。
不,赵明轩甚至连“帅”都不是。
在这盘棋里,他既是棋手,也是裁判。
龙五这颗“车”,或许是有些不听话了,或许是知道的太多了,又或许是有了别的价值。
许天的“将军”,恰好给了赵明轩一个清理门户的理由。
他不仅毫发无损,还借着这股东风,把自己的政治形象,又往上推了一个台阶。
杀人,还要诛心。
许天感觉自己的后背,有些发凉。
就在这时,他办公桌上那部电话,响了起来。
办公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瞬间聚焦在了那部电话上。
许天走过去,拿起了听筒。
“喂,你好。”
“请问是江城县改革办的许天同志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陌生但又彬彬有有礼的声音。
“我是。”
“我是市委办公厅的……”
话音未落,电话那头就换了一个人。
那个熟悉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
“许天同志吗?我是赵明轩。”
办公室里,瞬间落针可闻。
吴文斌他们,连大气都不敢喘。
许天握着听筒,没有说话。
“呵呵……”电话那头的赵明轩,发出了一声轻笑,那笑声里,充满了说不出的意味,像是赞许,又像是嘲弄。
“江城县的工作,做得不错。”
“你们的调查报告,很有深度。”
“许天同志,你,很有能力。”
他先是给予了一番公式化的肯定。
然后,他的声音,像是朋友间聊天一样,变得随意起来。
“这次,还要多谢你啊。”
“帮我修剪掉了一根长歪了,有些不听话的枝丫。”
不听话的枝丫!
他竟然把龙五,这个为他卖命多年,替他处理了无数脏活的白手套,轻描淡写地形容成一根不听话的枝丫!
许天的心,猛地一沉。
他从这五个字里,听出了两层意思。
第一,赵明轩是在告诉他,龙五的倒台,正中他的下怀。许天的所有努力,都成了他计划中的一部分。
第二,他是在警告许天。
连龙五这样与他关系匪生的心腹,说扔就扔。
你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小副镇长,在我眼里,又算得了什么?
电话那头,赵明轩似乎很享受许天的沉默。
他顿了顿,用一种玩味的语气,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江城市的舞台,很大。”
“你这把刀,很锋利。”
“但是,不该只在江城县这种小地方用。”
“有机会,来市里看看。”
说完,不等许天回答,电话那头,就传来了忙音。
他挂断了电话。
一个电话,包含了炫耀、警告、招揽,三重意思。
这个赵明轩,玩弄人心的手段,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许……许哥……”
吴文斌终于忍不住了,他开口,声音都在发抖。
“他……他这是什么意思?”
许天回过神来,他看了一眼办公室里几个年轻人。
他知道,自己此刻的反应,将直接决定这支刚刚建立起来的小团队的士气。
如果他都慌了,那一切就都完了。
许天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丝笑容,很淡,但很真实。
“他没什么意思。”
许天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身体靠在椅背上,姿态很放松。
“他只是有点害怕了。”
“害怕?”
吴文斌和老马他们都愣住了。
这怎么可能?
刚才电话里那副掌控一切的语气,哪里有半点害怕的样子?
“对,就是害怕。”
许天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已经凉透的茶水。
“你们想,如果他真的觉得一切尽在掌握,他有必要给我打这个电话吗?”
“一个市委副市长,亲自给一个县里的小干部打电话,解释他为什么要处理自己的心腹,还要故作大方地表示感谢,甚至画饼招揽。”
“这本身,就是一件很不正常的事情。”
许天看着他们,循循善诱地分析道。
“这说明,我们的做法,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料,让他感觉到了威胁。”
“他以为他能把这件事,控制在官场规则之内,用级别压死我们。”
“但他没想到,我们直接掀了桌子,把事情捅到了舆论上。”
“他现在做的这一切,又是开会表态,又是挥泪斩马谡,都是在被动地应对,在补救,在为我们的行为擦屁股。”
“他这通电话,表面上是在警告我,实际上,是在试探我的反应,想看看我这把刀,到底有多锋利,会不会继续伤到他。”
“他越是表现得云淡风轻,就越说明他心里没底。”
一番话,说得吴文斌他们茅塞顿开,眼睛都亮了。
对啊!
许哥说得有道理!
赵明轩要是真的牛逼,就该默不作声地把事情压下去,或者直接给县里施压,让我们吃不了兜着走。
他又是上报纸,又是开会,又是打电话,搞出这么多花样,不就是心虚吗?
原来是这样!
几个年轻人脸上的恐惧和憋屈,瞬间一扫而空。
看着他们重新燃起的斗志,许天心里也松了口气。
其实,他刚才说的,只是一半。
赵明轩或许有那么一丝忌惮,但更多的,还是绝对的自信和掌控。
但这些,不能告诉吴文斌他们。
团队的士气,比什么都重要。
他要让这些人相信,他们正在做一件正确且有希望成功的事情。
“行了,都别想那么多了。”
许天站起身,拍了拍手。
“赵市长的大戏唱完了,我们的工作才刚刚开始。”
“龙五倒了,供销社这棵大树上的蛀虫被清掉了,但树本身,还是一棵快要烂死的树。”
“怎么让它活过来,让供销社几百号职工有饭吃,才是我们接下来要干的正事。”
“都打起精神来,图纸和方案我早就画好了,从明天开始,我们准备大干一场!”
“是!”
吴文斌他们齐声应道,声音洪亮,充满干劲。
看着重新忙碌起来的办公室,许天走到了窗边。
他看着窗外那片熟悉的县城天空。
赵明轩,你这通电话,是警告,也是战书。
我收到了。
江城市的舞台很大,我当然会去。
但不是以你手下枝丫的身份。
而是以一个,能和你坐在同一张牌桌上,跟你堂堂正正较量一番的对手的身份。
这一天,不会太远了。
许天拿出手机,拨通了陈望年的电话。
“书记,我许天。”
电话那头,陈望年的声音充满了疲惫和沮丧。
“小许啊……市里的事,我都知道了。”
“嗯。”许天应了一声。
“我们……我们是不是输了?”陈望年问得很艰难。
“不。”
许天的声音平静。
“书记,我们没输。”
“我们只是,帮赵市长,提前实现了一下他的政治理想而已。”
电话那头的陈望年愣住了。
“书记,他越是想把水搅浑,我们就越要把事情做扎实。”
“他不是想当英雄吗?”
“那我们就把供销社的改革,做成一个铁板钉钉的政绩,一个谁也抢不走,谁也抹不掉的政绩。”
“让他这个英雄,当得名副其实。”
“我要让所有人都看到,江城县,不是他赵明轩的后花园,更不是他可以随意丢弃的棋子。”
“我们要在这里,做出真正的成绩来!”
许天的话,像一股电流,穿透了电话线,击中了陈望年那颗几乎已经心灰意冷的心。
他握着电话,久久没有说话。
他从这个年轻人的声音里,听到了一种让他感到陌生的东西。
那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撞。
而是一种看透了棋局之后,依然选择迎难而上的巨大勇气和决心。
良久,陈望年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
“好!”
“小许,你放手去干!”
“县委,就是你最坚强的后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