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县长……”
周桂龙眼尖,一眼就瞅见了大领导,嗓子瞬间紧了,想伸手去拉许天的裤腿,又不敢动作太大,只能压着声音拼命提醒。
“赵……赵省长来了!”
许天回过头。
那一瞬间的画面,让在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这位年轻的常务副县长,脸上横一道竖一道全是灰土,汗水冲开泥灰,在他脸颊上留下了几道白印子。
他手里还攥着个扩音器,看到赵建国,明显愣了一下。
“赵省长好。”
许天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想要立正敬礼,但脚下一滑,差点没站稳。
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把扩音器随手放在石头上,双手在迷彩服上蹭了蹭,想擦掉满手的泥巴。
蹭了两下,发现越蹭越脏。
他把手缩了回去,没敢伸出来。
“省长,手太脏,全是泥,就不跟您握了。”
赵建国没有说话。
突然,赵建国往前跨了一大步。
没有任何犹豫,他一把抓住了许天还要往回缩的手掌。
紧紧握住。
“脏?”
他没有松开,反而举起两人紧握的双手,高高扬起,转身面向身后那群干部们。
“同志们,看清楚了!”
“这泥巴是脏,洗洗就干净了。”
“怕就怕有些同志,手洗得比白纸还白,身上喷着香水,坐着空调房,那颗心却比煤炭还黑!”
“比这烂泥沟还臭!”
李木子站在人群后方,只觉得这声音像是贴着头皮炸开。
他下意识地把双手背到身后。
他想挤出一个笑容来缓解尴尬,可嘴角抽搐了几下,比哭还难看。
赵建国松开手,没去擦,任由泥巴干在手上。
他指着眼前这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
左边是死气沉沉的烂尾楼,右边是热火朝天的打桩现场,中间是一条泥泞的分界线。
“李副书记刚才跟我说,这里乱,这里不成体统,像难民营。”
赵建国看向许天。
“许天,你告诉我,你搞这一出,到底是在干什么?”
“报告省长,我在治病。”
许天回答得干脆利落。
“治病?”
“对,软骨病。”
许天抬手指向身后那几栋烂尾楼架子。
“这是江城经济的软骨病,也是烂在江城肌体里的一块毒瘤。”
“如果不处理,它会一直吸干江城的信誉和民心。”
“我把盛强的五千万项目放在隔壁,不是为了图省事,我是要搞刮骨疗毒。”
赵建国眉毛一挑,眼神亮了。
“展开说说。”
许天指着脚下这条人为划出的分界线。
“一边是毒,一边是药。”
“如果把新项目放远了,这边的毒排不出去,这几百个工人就只能在这儿耗死,闹事,堵门。”
“那是死局。”
“只有放在一起,把血管接上。”
“用盛强资本的现金流,去吸纳这边的闲置劳动力。”
“用新岗位的希望,去化解旧账目的绝望。”
许天随手抓起旁边桌上的百元大钞,那是刚才还没发完的工钱。
“旧账我们可以慢慢核算!”
“但吃饭不能等,新活儿干一天,这钱就当场结一天!”
“把脓血挤出来,让新鲜血液流进去。”
“省长,您看现在是乱,看着是疼。”
许天迎着赵建国的目光。
“但只要骨头重新接上了,肉还能长出来!”
“我们现在的乱,是为了江城将来二十年的治!”
那些原本还在心里打着小算盘的干部们,此刻一个个低下了头,大气都不敢出。
工人群里,几个上了年纪的老民工,看着许天那沾满泥的背影,眼圈红了。
他们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他们知道,是这个年轻娃娃给了他们活路。
赵建国看着许天,又看了看那些扛着铁锹往工地跑的工人。
沉默了足足五秒。
“好!”
赵建国突然笑了,笑声爽朗。
“好一个刮骨疗毒!”
“好一个辩证法!”
他转过身,目光瞬间冷了下来。
“刚才有人跟我汇报,说这里不稳定,说要维稳。”
“我看啊,有些人不是不懂规矩,而是太懂那些粉饰太平的旧规矩了!”
“在他们眼里,把烂尾楼用围挡一遮,看不见就是稳定。”
“把上访群众一堵,听不到就是太平!”
“那叫掩耳盗铃!”
赵建国指着许天。
“像许天同志这样,敢把伤疤揭开,敢把脓包挤破,这才是真正的担当!”
“这才是我们干部的脊梁!”
李木子只觉得膝盖一软,差点跪在泥地里。
冷汗顺着后背把衬衫湿透了。
完了。
彻底完了。
“许天。”
赵建国喊了一声。
“到。”
“那篇内参是你写的?”
“是。”
“文章写得好,理论扎实。”
赵建国点了点头,随即指了指脚下的烂泥地。
“但文章写得再花团锦簇,也就是几张纸。”
“今天我看到的,才是真正的答卷。”
“这份答卷,写在泥坑里,写在老百姓的饭碗里!”
赵建国环视四周。
“这才是我们干部该交的卷子!”
“只有这样的卷子,才能得满分!”
说完,赵建国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恢复了平日里的威严。
“李木子同志。”
被点到名字的李木子浑身一颤,硬着头皮往前挪了两步。
“赵……赵省长。”
“你刚才在车上的建议,我很重视。”
李木子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荒谬的希望
难道还有转机?
赵建国看着他。
“既然你觉得基层太乱,不适合搞建设,既然你的思想觉悟还停留在遮羞布的阶段,那江城这块试验田,你确实不适合待了。”
“省委党校下周有个进修班,封闭式学习一年。”
“你明天就去报到吧。”
“好好去学一学,什么叫实事求是,什么叫群众路线。”
轰!
李木子只觉得眼前一黑,脑子里嗡嗡作响。
去党校封闭学习一年?
在这个江城经济即将腾飞的节骨眼上被调离,等于直接被剥夺了所有实权。
这哪里是进修,这是流放!
这是政治生涯的死刑判决!
他张了张嘴,想求情,想解释,可看着赵建国,所有的辩解都卡在了喉咙里。
“陈望年。”
赵建国根本没再看李木子一眼。
“到!”陈望年一步跨出,腮帮子也不疼了,腰板挺得比这辈子任何时候都直。
“江城的担子,你还要多挑一挑。”
赵建国拍了拍陈望年的肩膀。
“给干事的人撑腰,这是你这个班长的责任。”
“要是再让我听到有人给干实事的人泼脏水和穿小鞋,我唯你是问!”
“请省长放心!”
陈望年,声音洪亮。
“只要我在一天,谁想动许天,先从我身上踏过去!”
视察结束,赵建国没有多留,拒绝了县委的宴请。
但在上车前,他特意把许天叫到了考斯特的车门边。
避开了其他人,赵建国的神色柔和了一些。
“小许,那篇文章,中央政研室的同志很感兴趣。”
许天心头一跳。
“有人在上面关注着你。”
赵建国指了指头顶的天。
“江城是个试验田,但这块田对你来说,还是太小了。”
“好好干,把这五千万的项目做成全省乃至全国的标杆。”
“以后,有更大的舞台等着你。”
说完,赵建国重重地拍了拍许天的肩膀,转身上车。
车门关闭,车队卷起一阵尘土,缓缓驶离。
李木子失魂落魄地站在路边,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连车都没敢坐,孤零零地显得格外凄凉。
许天站在路边的土堆上,看着远去的车队,长松一口气。
他从兜里摸出一包被挤扁了的红塔山,抽出一根叼在嘴里。
不知道从哪天开始,他染上了烟瘾。
或许是因为这操蛋的世道,有时候太需要一点尼古丁来镇定神经。
“县长,咱们……赢了?”
周桂龙凑了过来,看着李木子那狼狈的背影,问道。
许天夹着烟,看着远处天边裂开的云层,阳光正从缝隙里洒下来,照亮了那片泥泞的工地。
“赢?”
许天摇了摇头。
“这只是开始。”
李木子倒了,但他背后的赵家还在,市里的陆展博还在。
但这又如何?
许天把烟头扔在地上。
他拿起那只扩音器,转身走向那群眼巴巴望着他的工人,按下了开关。
“都愣着干什么!”
“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