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德江走出县政府大楼时,后背的衬衫已经湿透了。
秋风一吹,凉意顺着脊椎骨往上窜。
查三年的旧账。
还要重点查鑫皓工业园。
这哪里是新官上任的例行公事,这分明是直奔他的大动脉来的。
回到国土局。
秘书刚迎上来想汇报工作。
“局长,下午的会……”
“滚!”
孙德江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脸色铁青得吓人。
秘书吓得一哆嗦,手里的文件夹差点掉地上。
“把门给我带上!谁来都说我不在!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见!”
“砰”的一声。
孙德江靠在门板上,腿肚子有点转筋。
他是个二百斤的胖子,但这会儿觉得自己轻得像张纸,随时能飘起来。
他在办公室里转圈,像头被猎枪顶住脑门的野猪。
鑫皓工业园。
那是他的命根子。
三百亩地,当年的荒滩,现在的聚宝盆。
他利用职权,把地价压到白菜价,定向输送给了小舅子张宏。
手续做得滴水不漏,规划局、省计委的章都盖齐了,明面上挑不出一点毛病。
但他忘了,这世界上最经不起查的,不是文件,是人心。
许天这个年轻人,太邪性。
他不看你的红头文件,他直接问你要地里的庄稼。
地里哪有庄稼?
只有疯长的野草和囤积居奇的野心。
孙德江抓起桌上的中华烟,想点一根压压惊。
打火机响了好几声,火苗子就是窜不起来。
手抖得厉害。
“妈的!”
他把打火机狠狠摔在地毯上,抓起座机,哆哆嗦嗦地按下一串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响了三声才接通。
那边传来搓麻将的声音,还有男人粗狂的笑声。
“喂?姐夫?这会儿给我打电话,是不是想……”
“闭嘴!”
孙德江压低声音,像是在防贼。
“出事了。”
电话那头的麻将声瞬间停了。
“找个没人的地方。”
孙德江咬着牙。
“快点!”
过了十几秒,听筒里安静下来,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
“姐夫,怎么了?”
“许天要查鑫皓工业园的底。”
孙德江感觉嗓子里冒烟。
“他给了我两周时间,要所有的原始档案。”
“查就查呗,咱们手续不是全的吗?”
“全个屁!”
孙德江恨铁不成钢。
“你那个园子里长了几根草他都要数!”
“你那几栋破厂房糊弄鬼呢?”
“要是让他查出土地闲置,再顺藤摸瓜查资金来源……”
“那怎么办?”
张宏的声音终于带了一丝慌乱。
孙德江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这两天,你哪也别去,把你那个破公司的账本给我藏好了。”
“还有,最近别往那个账户里打钱了,停掉,全部停掉!”
挂了电话,孙德江瘫坐在椅上。
许天。
这个名字在他脑子里转来转去。
这小子到底知不知道这背后的水有多深?
……
夜,十一点半。
县公安局大楼依然灯火通明。
局长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出沉闷的击打声。
“砰!砰!砰!”
今晚是周桂龙值班。
周桂龙光着膀子,浑身是汗,正对着一个吊式沙袋发泄过剩的精力。
每一拳都势大力沉,打得沙袋高高荡起。
门被推开。
许天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两瓶矿泉水。
周桂龙动作没停,一记摆拳砸在沙袋上,这才收势,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看到是许天,他随手抓起搭在椅背上的警服衬衫,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汗。
“许县长?这大半夜的,视察工作?”
“睡不着,来看看咱们的守护神。”
许天把一瓶水扔过去。
周桂龙接住,拧开盖子,仰脖子灌了大半瓶,喉结上下滚动。
“痛快!”
他把空瓶子往桌上一搁,从烟盒里抖出两根红塔山,递给许天一根,自己叼上一根。
“啪。”
火机点燃,青白色的烟雾在灯光下散开。
周桂龙深吸一口,尼古丁入肺,整个人松弛下来。
“是为了孙德江那胖子吧?”
周桂龙是个粗人,也是个明白人。
白天会上的事,他看得真真的。
“局里经侦大队那帮小子早就盯着他了,这孙子屁股底下全是屎。”
周桂龙弹了弹烟灰,一脸不屑。
“但他背后以前有钱县长护着,又是管土地的财神爷,没人敢动。”
“钱保国已经退了。”
许天坐在折叠椅上,目光平静地看着墙上的治安图。
“我要动他。”
周桂龙咧嘴一笑,露出两排被烟熏黄的大板牙,透着一股子匪气。
“您发话,我办事。”
“明天我就让经侦的人去国土局,把他带回来喝茶。”
“保证让他把小时候尿过几次床都交代清楚。”
“不行。”
许天摇头。
“现在抓他,那是打草惊蛇。”
“他敢这么玩,账目肯定做得天衣无缝。”
“硬查,查不出东西,反而会惊动后面的人。”
“孙德江只是个前台唱戏的木偶,我要找的,是那个躲在幕后提线的人。”
周桂龙愣了一下,把烟头掐灭在堆满烟蒂的烟灰缸里。
“那您的意思是?”
许天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好的纸条,放在桌子上,推到周桂龙面前。
【张宏,鑫皓地产法人代表。】
“查这个人。”
许天指了指纸条。
“我不要看他公司的假账,也不要那些花里胡哨的报表。”
“我要他这三年的个人银行流水,每一笔都要。”
“还有他的通话记录,开房记录,以及他所有的社会关系网。”
许天盯着周桂龙的眼睛。
“我要知道,他的钱,最终流进了谁的口袋。”
“他的人,在夜里都见过哪些鬼。”
周桂龙拿起纸条,扫了一眼,瞬间明白了许天的路数。
这是要剥洋葱。
不碰硬核,先撕外皮。
从外围入手,通过资金流向锁定核心人物。
这一招,阴,但是管用。
“这个张宏,我知道。”
周桂龙把纸条攥在手心里。
“孙德江的小舅子,整天开个大奔在县里晃荡,号称江城李嘉诚。”
“这事儿好办。”
周桂龙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脖子。
“我让刑侦队随便找个由头,就说是查一起经济诈骗案,把他的底子从银行和电信那边调出来。”
“只要他在地球上花过钱,我就能查出来。”
他看着许天,拍了拍胸脯。
“许县长,您回去睡觉。”
“三天,最多三天,我把这小子的底裤颜色都给您扒出来。”
许天站起身,整了整衣领。
“老周,这事只有一个要求。”
“说。”
“密。”
“懂。”
周桂龙嘿嘿一笑。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
两天后。
许天正在办公室批阅关于道路改造的预算文件。
桌上的座机响了。
是周桂龙。
“许县长,查到了。”
只有简短的一句话。
许天放下笔。
“我马上过来。”
二十分钟后,许天坐在了周桂龙的吉普车里。
车停在一处僻静树荫下,车窗留了一道缝。
周桂龙递过来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
“那个张宏,确实是孙德江老婆的表弟,这层关系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
周桂龙点了一根烟,语气有些兴奋。
“关键在他的个人流水。”
“这小子看着风光,其实就是个过路财神。”
“鑫皓地产账上的钱,大部分都通过几家空壳装修公司转走了。”
“而他个人的卡里,每个月都会雷打不动地往一个账户汇钱。”
“数额不大,五千一万的。”
许天翻看着手里的流水单。
“孙鹏?孙德江那个在省城读大学的儿子?”
“对。”
周桂龙吐出一口烟圈。
“这点钱可以说是生活费,说明不了什么大问题。”
“但是,有意思的在后面。”
周桂龙伸手在纸袋里抽出一张复印件,指着上面的一行红笔圈出来的数据。
“我们顺手查了孙鹏这小子的消费记录。”
“这小子在省城那所野鸡大学里,开的是顶配帕萨特,戴的是劳力士,每个月光是在夜总会和酒吧的签单,就超过四万块。”
“一个国土局长的儿子,工资条摆在那,家里就算有金山银山,也经不起这么造吧?”
许天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消费记录,眼神冷了下来。
这就是突破口。
巨额财产来源不明。
“还有更劲爆的。”
周桂龙压低了声音,把烟头扔出窗外,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张宏最大的一笔资金往来,不是给孙德江,也不是给孙鹏。”
“去年年底,有一笔八十万的转账,直接进了一个叫梁琦的私人账户。”
“而且备注写的是咨询费。”
“梁琦?”
许天在脑海里搜索着这个名字,很陌生。
“我也觉得奇怪,就托省厅的朋友查了一下这个人的底细。”
周桂龙转过头,看着许天,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一查,吓老子一跳。”
“这个梁琦,今年二十八岁,在省城开了一家投资咨询公司。”
“他老子叫梁振华。”
“现任省计委规划处处长,手里握着全省重点项目审批的大印。”
车厢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省计委。
规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