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改革办的办公室里,只剩下许天一个人。
吴文斌和老马他们,已经被他打发回去休息了。
接下来的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许天没有开大灯,只留了一盏昏黄的台灯。
灯光下,他的脸一半明亮,一半隐藏在阴影里。
他面前的桌子上,没有堆积如山的账本,只有几张摊开的旧报纸,都是过去几年江城市的江城商报。
这是他让吴文斌从县图书馆的故纸堆里翻出来的。在这个互联网尚未普及的年代,报纸,是了解一个城市商业生态最直接的窗口。
他要找一把刀。
一把足够锋利,又足够有分量,敢于去捅马蜂窝的刀。
许天的手指,在报纸的财经版面上缓缓划过。
一个个陌生的公司名字,一个个意气风发的企业家头像,构建起了江城市商界的浮世绘。
前世在资本场上浸淫多年的经验,让他能从这些看似杂乱的商业新闻背后,敏锐地嗅出资本的流向和势力的消长。
龙五的主营业务,根据陈望年和公安那边提供的信息,是围绕着城市建设展开的。
沙石、土方、建材贸易……
这些都是利润丰厚,但门槛极高,极度依赖政府关系的行业。
谁会是他的敌人?
答案很简单,是他的同类。
是那些同样觊觎这块肥肉,被他压制的竞争者。
许天的目光,最终锁定在了一个名字上。
华泰集团。
报纸上,关于华泰集团的报道不少。
这是一家规模不亚于龙五旗下产业的综合性集团,业务同样涉及建材、物流和地产开发。
许天从几篇报道的字里行间,读出了华泰集团和龙五之间的火药味。
一篇报道提到,江城市东区的一个大型住宅项目,华泰集团在前期投入巨大,志在必得,最终被龙五的公司以一个低价抢走。
报道的结尾,意有所指地评论了一句:
“商业竞争,有时比拼的不仅仅是实力。”
另一篇报道,则是华泰集团董事长王海的一次专访。
在专访中,王海措辞激烈地抨斥了当前建筑市场存在不公平竞争和恶意低价扰乱市场的行为,呼吁政府加强监管。
虽然没有点名,但矛头直指何人,昭然若揭。
就是他了。
华泰集团,王海。
一个被龙五抢了食,正憋着一肚子火,苦于抓不到对方把柄的饿狼。
他站起身,走到那堆被封存的证据旁,开始挑选弹药。
这是一个极其精细的技术活。
给的证据太多、太全,等于把自己的底牌全部暴露,王海可能会私下里用这些证据去和龙五或者赵明轩做交易,换取利益,而不是把事情闹大。
给的证据太少,分量不够,又不足以让王海下定决心,冒着得罪赵明轩的风险出手。
许天精心挑选了几样东西。
第一,是几张最具代表性的,从供销社仓库调拨出去的高价值物资的出库单。
上面有李胜利的亲笔签名,物资的名称和数量清清楚楚。
第二,是那份供销社车队将货物运往江城市城东货运站的运输合同复印件。
这直接将失窃的物资和江城市联系了起来。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是那张支付给供销社的三十万咨询服务费的汇款凭证复印件。
他特意没有把所有三千万亏空的账目都放进去,只选了这几份关联性最强,指向性最明确的证据。
这些证据组合在一起,释放了几个明确的信号:
一,这不是简单的贪污,而是有组织的,将国有战略物资转移出去倒卖的走私行为。
二,犯罪链条清晰,一头在江城县,另一头就在江城市。
三,金额巨大,性质恶劣,一旦曝光,绝对是能登上报纸头条的惊天大案。
这足以让王海这样的商场老手,判断出其中蕴含的巨大价值和破坏力。
他会明白,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商业黑料,而是一件能将对手彻底置于死地的刑事案件武器。
许天将这些复印件,装进一个牛皮纸信封,用胶水仔细封好。
上面没有写任何字。
做完这一切,他看了看手表,已经是凌晨两点。
他走到办公室的电话旁,犹豫了片刻,还是拿起了听筒,拨通了一个号码。
这是他当初参加省里统一组织的初任公务员培训时,认识的一位朋友的号码。
那位朋友后来被分到了省城一家报社,当了一名实习记者。
当初分别时,两人互相留了联系方式。
那位朋友为人热情,拍着胸脯说,以后到了省城,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尽管呼他。
许天当时只是一笑置之,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他对着话务员,留下了一段简短的留言:“老陈,是我,许天。有急事,请速回电。”
放下电话,许天静静地等待着。
他不知道对方是否还记得自己,更不知道对方是否愿意帮这个忙。
这同样是一场赌博。
大约半个小时后,桌上的电话,突兀地响了起来。
许天立刻接起。
“喂?是……是江城县的许天吗?”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有些不确定的年轻声音。
“是我,陈哥。”许天的心,落回了肚子里。
“哎呀!真是你啊!兄弟!我还以为是谁半夜三更搞恶作剧呢!”
电话那头的声音,瞬间变得热情无比。
“你怎么想起呼我了?在县里待得怎么样?我可听说了,你小子在下面搞得风生水起啊!”
“陈哥,说来话长。”
“我现在确实遇到了一点急事,需要你帮个忙。”
许天没有跟他客套。
“你说!只要哥们能办到的,绝不含糊!”
“我想请你帮我送个东西。一个信封。”
许天的声音压得很低。
“送到江城市华泰集团的总部,交给他们董事长王海的秘书。”
“你不需要说你是谁,也不需要说东西是谁让你送的,放下就走。”
电话那头沉默了。
一个实习记者,半夜三更,接到一个基层公务员的电话,让他去给一个身家亿万的集团董事长,送一封匿名信。
这听起来,就像电影里的情节。
陈记者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件事非同小可,他犹豫着问道:“许天,你……你这是惹上什么事了?这信封里,到底是什么东西?”
“陈哥。”
“你相信我吗?”
“……”
“如果你相信我,就帮我这个忙。”
“这件事,对我很重要。”
“你只需要当一个信使,其他的一切,都与你无关。”
“事成之后,我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
许天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是在用自己的人品和未来的前途做赌注。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终于,他下定了决心。
“好!我帮你!”陈记者的声音里,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你小子可不是一般人。我相信你的判断!你说吧,东西在哪?我怎么去拿?”
许天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赌赢了。
“明天一早,你到我们江城县邻县的汽车站等我。我们当面交接。”
“好!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