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日,顾玹似乎终于想起了那条万里挑一的雪獒,派刘嬷嬷传话,称要查验雪獒驯养成果,请穆希携犬至上次见面的荷音院中湖心处的八角亭一见。
穆希虽心中不快,却也无法推拒,只得带着小桃,牵上已温顺许多的雪獒,跟着刘嬷嬷前往八角亭。
到了亭中,只见顾玹早已坐在石凳上等待,沉默寡言的成锋一贯侍立一旁。
“殿下万福。”穆希福了福身,将雪獒引至身前,“经过臣女这些日子的悉心调教,这雪域苍猊已经乖觉了不少,学会了不少指令,请殿下查验。”
顾玹目光落在她身上,充满了异域风情的异色瞳比往日更深沉了几分。不过他仍旧是那副散漫的模样,双手搁在石桌上,一手支着侧脸:“哦,是吗?那么本王先谢谢沐大小姐了。不知沐大小姐可否为本王现场演示一下?”
穆希心中暗骂顾玹是真把她当驯兽师了,面上却未泛起一丝波澜,微微颔首:“是,殿下,这是臣女的荣幸。”
她转向雪獒,神情自若,声音清晰而平稳:“听话,坐下。”
那雪獒闻声,立刻后肢一曲,端端正正地坐在了地上,庞大的身躯一动不动,乖巧得很。
它甚至仰头还看着穆希,等待下一个指令,与初在宴会上亮相时那暴躁凶悍的模样判若两犬。
顾玹眉梢微挑,修长的手指捏住腰间的玉佩把玩。
“趴下。”面对雪獒期待的眼神,穆希拍了拍手,再次下令。
雪獒毫不犹豫,马上温顺地伏低身体,将沉甸甸的头颅搁在前爪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依旧乖巧温顺地追随着穆希。
“不错,这下起来。”
雪獒顿时应声而起,动作流畅,没有丝毫迟疑。
穆希从袖中取出一小块早已备好的肉干,托在掌心,却没有立刻喂给它的意思,而是竖起另一只手的食指,命令道:“等着。”
雪獒的鼻翼剧烈翕动,贪婪地嗅着近在咫尺的肉香,涎水咕涌,几乎要从嘴边滴落下来,但它竟真的强忍下进食的本能冲动,只是眼巴巴地看着穆希的手,喉咙里虽发出轻微的呜咽,身体却稳稳地站在原地,没有上前扑抢的意思。
穆希心中默数了三秒后,才将肉干轻轻抛入它口中,那雪獒精准地接住,咀嚼三两下便吞了下去,尾巴愉快地小幅度摇晃起来。
接着穆希又退开几步,与雪獒拉开些距离,然后拍了拍手,唤道:“好狗,跳过来。”
雪獒闻言,立刻起身,真的蹦跶着到了穆希身边,用毛茸茸的大脑袋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手掌,然后再次坐好,仰头看着她,等待着夸奖。
整个过程中,这头猛兽表现得异常驯服听话,与之前那需得成锋全力压制、凶性毕露的模样简直天差地别。
穆希这才转向顾玹,再次福身:“殿下,这便是臣女的训练成果了,敢问您可还满意?”
顾玹的目光从温顺的雪獒身上缓缓移到穆希沉静的脸上,修长的手指在石桌上轻轻敲击了两下,低笑一声:“不错不错,沐大小姐果然是才思敏捷,有着常人所不及的聪慧。竟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将这等凶兽驯得服服帖帖,本王当真是没看错人。”
“殿下过奖,若非您时常送来肉干,臣女的驯化之路必不可能如此顺利。”穆希姿态谦逊地垂眸。
二人谈话间,顾玹状似随意地调整了一下坐姿,系在腰间蹀躞带上的一块玉佩随之晃动了一下,从柔软的锦袍中翻出,将模样落入了穆希低垂的眼中。
只见那玉佩质地温润,雕工精巧,是上好的羊脂白玉,上面刻着繁复的缠枝莲纹,中心似有一只翠竹傲然挺立。
穆希本是随意地一瞥,可很快,便僵立在原地。
那块玉佩、顾玹腰间的那块玉佩是她及笄礼时,哥哥特意寻了极品的羊脂白玉,请了京城最好的匠人为她打造的!而城破那日,她又亲手将它塞给了贴身侍女春棠,想让她在逃离穆家后,能以此作为傍身的资本,继续好好生活下去。它怎么会出现在顾玹身上?春棠呢?!春棠去哪里了?!
穆希心头一阵慌乱,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袭来,不免就想要再看清楚一些,然而顾玹这时候却又敲了个二郎腿,摆动的布料把那玉佩又挤到后面去了!
呼、冷静,冷静,冷静一点,等会儿找机会上前看看。穆希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维持住表情的平静,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落在脚边的雪獒身上,目光柔和,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裙摆。
顾玹用假作漫不经心的余光将她的细微反应尽收眼底,心中思绪翻涌,面上仍旧不动声色。
他这时故意拍了拍手,将那雪獒唤过来:“过来,好狗!”
雪獒还认得他这位主人,也知道他那边也有很多肉干,便亲昵地凑过去,伸出舌头,想要舔他的掌心。
然而,顾玹的身形微微一晃,雪獒并没有舔到他的掌心,而是舔到了他腰间的玉佩。
“啧,这畜生,怎么把口水沾到玉佩上去了。”顾玹剑眉微蹙,语气中带着几分嫌弃,竟动手解下那枚玉佩,看也不看,随手就从旁边拿起一个空点心匣子,将玉佩扔进去,随后合上盖子,手腕一扬——
“噗通”一声轻响,那匣子划过一道弧线,精准地落入了亭外靠岸的莲池之中,溅起一片水花后,被层层叠叠的莲叶与荷花掩映着,缓缓沉了下去。
穆希的心随着那声“噗通”猛地一沉,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惊呼被她死死咽了回去:“诶——”
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冷静,心底却已将顾玹骂了千万遍:这煞星!他做什么,她都还没看清,他怎么就把那枚玉佩这么扔了!
顾玹仿佛才注意到穆希的失态,转过头来,唇角噙笑:“嗯?大小姐这是怎么了?莫非是觉得本王此举太过奢靡浪费?”
穆希迅速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强颜欢笑道:“殿下说笑了,臣女岂敢?既是殿下的东西,殿下想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更何况,那玉佩被畜生的涎水沾染了,确实也配不上殿下的尊贵身份了。”
她嘴上说得恭顺,心底却早已怒火中烧,将顾玹翻来覆去骂了个狗血淋头:这败家玩意儿!不是口口声声说喜爱这雪獒吗?怎的被舔一下就跟沾了瘟疫似的!简直……简直是顾生好狗!
顾玹将她的强颜欢笑尽收眼底,异色双眸中的笑意更深:“是啊,那玉佩不过是一个想投机取巧的小官献给我的,我甚至听说,这是从他家侍婢身上搜刮的祖传之物,呵,若不是羊脂白玉成色好,雕工精湛,那种芝麻小官怎配给本王献礼?正好我也戴腻了,今天扔了明天换,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他语气轻描淡写,仿佛扔掉的不是一块美玉,而只是一块寻常石头。
一个小官家的侍婢?春棠,不会是春棠吧?春棠不会还是没逃掉,被分置其他官员家里当奴婢了吧?!
穆希只觉得胸口堵得慌,连呼吸都不畅快了,那玉佩落入水中的画面在她脑中反复回放,激起阵阵懊恼与无力。
她只能勉强维持着笑容,低下头,不再去看那莲池,生怕自己再多看一眼,会忍不住跳下去把匣子捞上来。
而雪獒似乎察觉到气氛微妙,不安地动了动耳朵,发出轻微的呜咽声,不知为何,有种自己做错了什么事的感觉。
接下来的时间里,穆希心神不宁,勉强应付了几句关于驯狗的问答,便借口不适,在小桃的搀扶下匆匆告退,而顾玹并未阻拦,只是看着她明显仓促了几分的背影,深邃的眼底翻涌着意味不明的情绪。
是夜,月明星稀,万籁俱寂。
一道纤细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避开巡夜的家丁,来到了荷音院的莲池边。
穆希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粗布短褐,望着在月光下泛着幽光的池水,咬了咬牙,脱了鞋袜,挽起裤脚,小心翼翼地涉入水中。
冰凉的池水瞬间浸湿了她的双脚与裤腿,穆希却顾不得许多,凭着记忆在白日匣子落水的大致位置摸索着。
池底淤泥和水草缠绕着她的手脚,令她寸步难行,但她心中焦急,又怀着对春棠的担忧,便全身心地摸索着,浑然未觉身后有个悄然靠近的人影。
就在她的指尖在莲丛中拨弄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微弱但清晰地唤道:
“阿音。”
穆希动作一滞,身子僵住,下意识地就回头望去:“嗯?”
十五岁及笄那年,她虽尚未出嫁,但父亲早已为她拟好了字:穆家嫡长女,名希,因取自大音希声之“希”,故而解字为“正音”。
“阿音”,便是家人在那之后对她的昵称!
因为过于专注寻找玉佩,穆希也从未想过会有第二个人知道她借尸还魂的,毫无防备的穆希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过了身,映入眼帘的是——
清冷幽深的月光之下,容颜俊美无双的顾玹站在及膝的池水中,离她仅有几步之遥。
他同样衣衫下摆尽湿,显得有些滑稽。
顾玹就那样望着她,靛蓝与琉璃交相辉映的异色双眸在月色下流动着情绪极为复杂的光,那眸光中,痛苦、失而复得的狂喜、日久年深的思念、小心翼翼的请求……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满溢出来,将穆希淹没。
穆希先是被对方世间罕有的绝美容颜看得怔住,随即心头剧震,脸上血色瞬间褪尽。
她立刻往后退去:“殿、殿下?您怎么在此?您方才……在叫谁?真是,真是吓我一跳!大半夜的,突然就……”
顾玹一步步向她走近,水声哗啦,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他伸出手,掌心赫然躺着那枚白日被他“扔”掉的羊脂白玉佩。
“你深夜在此,涉水寒凉,”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是在找这个吗?”
穆希瞳孔骤缩,下意识就要去抢,旋即马上反应过来,嘴硬道:“没有、没有!我只是,只是出来采点荷叶,好明天煲粥喝!”
说完这话之后,穆希立刻就被自己找的借口给蠢到了——哪有大家闺秀半夜不睡觉跑到自家莲塘里面采荷叶熬粥的,不会叫下人吗?!唉,都怪这煞星,把她的思维都打乱了!
顾玹却主动将那枚玉佩递给了穆希。
“阿……穆大小姐,”他沙哑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你想要什么,直接跟我说便好,不管是何物,我都会为你双手奉上的。”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穆希,一字一句道:“哪怕你要的是……”
他抿了抿唇,让自己的声音消散在无边的夜色中:“我的命。”
而穆希忙着看向顾玹掌心那枚缠枝玉佩,并未听见他的低语,只见那枚玉佩虽然也是缠枝莲纹,中心屹立着一节翠竹,但并非她最钟爱的水云竹,而是紫竹。
不是,不是她给春棠的那一块。
松了口气后,一团疑云又涌上心头——虽然那玉佩不是春棠的,可是顾玹为什么会等在这里,为什么一副笃定了她会过来找的架势,为什么会对沐家大小姐叫出她的昵称?!这煞星,他,心思深沉得可怕!她必须更加小心谨慎才行!
思绪流转之间,穆希深吸一口气,再抬头时,却见顾玹已经走到了她跟前,二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半步之遥!
穆希脑中正飞速盘算着如何应对这心思难测的郡王,却冷不防眼前阴影压下——顾玹竟伸出双臂,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二人之间,顿时没了距离的阻隔。
沉静清凉的夜风中,泛着粼粼波光的莲池中,他们忽然像一对亲密无间的恋人那样紧紧拥抱在一起,穆希甚至能清晰地闻到顾玹身上清冷的松墨香气。
“你……”穆希浑身一僵,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她下意识的要推开顾玹,可对方的身躯纹丝不动,她只觉得这个拥抱用力得几乎要将她揉碎。
“放开我……”她刚想挣扎呵斥,却蓦地感觉到肩头传来一阵温热潮湿的触感。
那湿意迅速氤氲开来,透过衣衫,熨烫着她的肌肤。
这煞星,他……哭了?
穆希这下彻底愣住了。
这永远一副散漫模样的江陵王,以刁难她为乐的纨绔,此刻竟抱着她,肩膀微微颤抖,无声地落泪?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过于亲密的接触让穆希方寸大乱,方才那些警惕和愤怒瞬间被这诡异的状况冲击得七零八落,她猛地回过神来,意识到此刻的处境有多么不合礼数、多么危险!
“放开!”她厉声道,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推!
顾玹似乎还沉浸在激动的情绪中,猝不及防被她推得踉跄了一下,箍紧的手臂骤然松开。
穆希趁机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向后弹开,胸口剧烈起伏,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行为失常的男人,她脸颊绯红,身躯微颤,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
顾玹被她推开,眼中的迷蒙和激动缓缓褪去,逐渐恢复清明,他看着她戒备疏离、仿佛看疯子一样的眼神,薄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穆……”
“登徒子,不要脸!”
“啪”一声脆响回荡在寂静的夜里,穆希想起刚才的屈辱,竟忍不住,抬手扇了顾玹一巴掌!
随后,她立刻转身,顾不得脚下沾染的淤泥和水草,也顾不得浑身湿透,踉踉跄跄地爬上岸,落荒而逃。
而顾玹并没有追赶,愣在原地,任由冰凉的池水浸泡着,望着她仓皇逃离的背影,缓缓地抚上了刚刚被穆希扇过的地方。
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滑过他棱角分明的下颌,他仰起头,对着寂寥的月光,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
是她啊,真的是她,他的阿音……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