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潜龙殿偏殿内,日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光洁如镜的白石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殿内熏着淡淡的龙涎香,气氛一派宁和。
永昌帝此刻并未端坐于御案之后,而是略显随意地倚在临窗的暖榻上,虽已是知天命之年,但保养得极是得宜,看上去仿佛未至不惑,他身材并未发福,比起同龄人来说算是清瘦,只是肩背微微透出几分被岁月压坠的迹象。
他的面容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美影子,剑眉浓密,鼻梁高挺,下颌线条清晰。
然而,再精细的保养也终究敌不过岁月的侵蚀,他的眼角已爬上了细密的纹路,像树枝一样在脸上延展着;他的眉心有一道深深的竖纹,即便在表情平和时也若隐若现,显是常年凝思所致;他的唇角两侧亦有了浅浅的法令纹,为他平添了几分沧桑。
此刻,他脸上正带着一抹恰到好处的仁和笑意,但笑意却并未真正抵达眼底,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沉淀着几十载帝王生涯的权术与算计,深不可测,令人不敢窥探。
他通身的贵气仿佛已沁入骨髓,只是随意坐着,便自有股令人屏息凝神的威严,那是一种久居高位、手握生杀大权而自然蕴养出的气场。
永昌帝手中捧着一盏青瓷茶杯,目光淡淡地落在面前恭敬跪地的俊美少年身上,略显幽深。
顾玹穿着一身华贵的郡王朝服,身姿笔挺地跪在榻前不远处的蒲团上,垂首敛目,姿态恭谨至极。
朝廷之上,凯旋的顾玹在公开正式的晨间朝贺接受了表彰后,作为皇子,他要按照大承的常例,在下朝后到潜龙殿与永昌帝进行一场较为“家常”的慰问。
“西南之事,玹儿你办得当真不错,仅用一月,便将那些造反的南夷部落逐个击破、一网打尽。”永昌帝淡淡开口,声音平和,带着明显的赞许,“雷厉风行,手段了得,震慑了那些不安分的逆贼,扬了我大承国威,实乃将才。真是辛苦你了。”
“为父皇分忧,为国效力,是儿臣本分,不敢言辛苦。”顾玹的声音沉稳,听不出丝毫居功自傲之意。
“嗯,不必过谦。”永昌帝微微颔首,端起手边的参茶呷了一口,语气愈发温和,却透着一种公式化的疏离,“你自幼拜于元将军门下,在军中历练多年,吃苦耐劳,善于兵法,朕是知道的。此番功劳,朕记下了。说吧,除了今日朝堂上,皇帝赏赐给臣子的,你还想要些什么父亲给儿子的赏赐?金银田宅,良驹神兵,还是要个正式的兵部官职?”
这是一种试探,也是一种惯常的施恩,意欲用实实在在的利益,来交换和抵消那份可能滋生的、不该有的野心。
顾玹将身子伏得更低,额头轻轻触碰到冰凉的地砖,声音清晰而坚定地响起:“儿臣叩谢父皇隆恩!然金银田宅,非儿臣所愿;入朝理政,儿臣自知才疏学浅,恐负父皇期望。”
他摆出什么都不要的架势,反倒令永昌帝心中略略不快,发出疑问:“哦?那你是什么都不求了?”
“不,以上那些,虽皆非儿臣所求,但……儿臣确有一不情之请,望父皇成全!”顾玹知道,这老头的疑心病大概又犯了,但是他这会儿没空和他玩心计,一心只想着自己过来的目的。
“哦?”永昌帝眉梢微挑,眼中闪过一丝探究,“但说无妨。”
顾玹深吸一口气,组织着语言,抬起头,那双深邃的异色眼眸中竟罕见地流露出几分属于年轻人的窘迫和炽热:“儿臣……儿臣归京途径兰城时,于接风宴上对兰城郡守沐有德家中长女一见倾心。”
他耳根微微泛红,道:“此女才华横溢,风姿不凡,儿臣对她寤寐思服,难以忘怀。恳请父皇……恳请父皇以西南微末军功为聘,为儿臣赐婚!儿臣非她不娶!”
殿内有一瞬间的寂静。
永昌帝脸上的温和笑容微微僵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愕然,他仔细地打量着跪在眼前的儿子,审视着他那张混合着异域特征却异常俊美的脸上的表情。
兰城,那可是一个临近边陲地带的偏远小城,那里的人家,在京中权贵们的眼中,就是贫苦寒门,他身为皇子,却要娶这么一个出身的女子?还是在这种论功行赏的关键时刻?
永昌帝的眼神闪烁,觉得顾玹这番举动实在不像是一个野心勃勃的皇子会提出的要求,倒真像是个被情爱冲昏了头脑的年轻人。
看来,他虽志在疆场,却并无争夺大位之心……不,也有可能,这是他故意做出的掩饰目的的行为。
永昌帝沉吟片刻,轻轻叩响茶盏,他虽然从未将这个有着“污点”血脉的儿子放在继承人的考量范围内,也未想过要为他寻一个家世显赫的妻子,但他的婚事,说到底也还是关乎皇室颜面。
“兰城沐氏之女……”永昌帝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关于这个地方,朕似乎有些印象。你可知,她的门第是不够做王妃的。”
“儿臣知道!”顾玹急切道,似乎生怕皇帝拒绝,“但儿臣并非看重门第之人!儿臣只心悦她一人!求父皇成全!”
他再次叩首,姿态放得极低,将一个陷入情网、不顾一切的痴情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永昌帝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的疑虑稍稍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的、居高临下的放松。
一个能力出众,却没有母族和岳家助力,还沉溺于情爱、无意权柄的儿子,更让人放心。
“既如此……”永昌帝拖长了语调,心中已有决断,“朕也不好做那棒打鸳鸯之事。不过,皇室娶妇,终究不可过于草率。这样吧,朕让苏贵妃办个赏花宴,先瞧瞧那姑娘品性如何。若果真如你所言,朕便为你赐婚,如何?”
这并非完全的答应,留有了余地,但也算是松了口。
顾玹脸上立刻露出喜色,连连叩首:“儿臣谢父皇恩典!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永昌帝挥挥手,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一路劳顿,也辛苦了,回去好生歇着吧。”
“是!儿臣告退!”顾玹恭敬地行礼,一步步倒退着出了偏殿。
直到殿门轻轻合上,永昌帝脸上的温和才彻底褪去,化为一片深沉的凝思,他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轻轻叹了口气。
其实,他是真不愿意与顾玹靠得那么近,因为这个儿子的眼睛,长得实在是太特别了,完全遗传了他那来自西域的母亲,使他每次看见他,都不可避免地会想起,那个风华绝代却又红颜薄命的女子那悲凉又愤慨的眼神。
而退出养心殿的顾玹,在转身背对殿门的那一刻,脸上的狂喜和窘迫也瞬间消失无踪,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平静。
如果可以,他是真不想与永昌帝有任何交流,他觉得他们不像君臣,更不是父子,非要说的话,其实更像是凶手在残杀受害者一家后,因为一点仅存的良心而留下的俘虏。
这场父子间表面亲近、实则各怀心思的戏码,暂时落下了帷幕。
顾玹抬起头,看着被高大宫墙匡成四四方方的天,无声地叹了口气。
没过多久,一封塞在一个小巧的、用蜜蜡封得严严实实的竹管的密信,混在一堆胭脂水粉里,毫不起眼地送到了穆希的梳妆台前。
摸到这根小竹管后,穆希屏退了左右,只留下小桃在门外守着。
她独自坐在铜镜前,小心翼翼地用银簪剔开用来封口的坚硬蜜蜡,将里面的密信拨了出来。
那是一卷薄如蝉翼的枯黄素笺,穆希缓缓展开,上面是顾玹苍劲有力的字迹,内容言简意赅。
「吾已面圣。以军功求赐婚,言倾慕于汝,非卿不娶。上未置可否,命苏贵妃设赏花宴相看。望君慎之,备之。」
短短数行字,穆希却反复看了三遍,每一个字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中激起层层涟漪。
“速度真快……”她的心跳骤然加速,一想到马上就要进宫,再次接近皇室,亲身犯险、开始复仇,她便不由得感到激动——既是因为愤怒,也含有紧张。
“呵,以军功求赐婚……”穆希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将素笺捏出细微的褶皱。
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但她还是忍不住感叹道,这份西南平叛之功,足以让那煞星加官进爵,获得更实在的权柄,他却用来求娶她,以郡王正妃之位让他们二人结成同盟,以此换取皇帝的放心和更长远的利益,还真是有耐心,有气性……不愧是对那个位置意有所图的皇子,肯下如此血本。
而“言倾慕于你,非卿不娶”看到这一句时,穆希要承认,她的脸颊瞬间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但她很快便冷静了下来,发出一阵冷笑。
这家伙还真演上一见钟情的戏码了,若非早知道此人城府极深、图谋大位,这句谎言是为了应付昏君,她大概真的会因为这般炽烈而诚挚的表白而被打动些许。
“上未置可否,命苏贵妃设赏花宴相看……”
稍稍平复了下心情后,穆希继续斟酌着密信上的内容。
那昏君没有立刻答应煞星的请求,这在她意料之中。
毕竟皇家婚姻,岂是儿戏?即便顾玹的母亲身份尴尬,可说到底他也是皇帝的亲子,是不容置疑的天潢贵胄。
她还得过赏花宴这一关,才能让他们的同盟顺利结成。
苏贵妃奉命举办宴席,代帝相看,她的一言一行,都将被放在放大镜下审视,任何一点差错,都可能前功尽弃,导致节外生枝。
“慎之,备之。”那封密信结尾的最后两个字,笔锋也格外凝重,透着浓浓的告诫意味。
看完密信后,穆希缓缓将信笺投入一旁的熏香小炉中焚烧成灰烬,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各种情绪,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让微凉的春风吹拂在脸上,帮助自己冷静下来。
苏贵妃……她脑中飞快地思索着关于那位娘娘的信息。
关于这位代掌凤印、协理六宫的苏贵妃,穆希虽久不在京城、和她前世交集也不多,但还是有一个大致的了解的,再根据这些日子打听收集到的消息,穆希心中已然为她勾勒出了一幅朦胧的画像。
她姑姑穆皇后还在世时,苏贵妃为四妃之一的苏贤妃,性情以温婉柔顺、端庄大气着称,在嫔妃和宫人中口碑一向很好。
她并非出身于权势煊赫的顶级勋贵之门,其父苏牧官至礼部侍郎,清流文官之家,门第不算低,但在藏龙卧虎的京城,却也算不得顶尖。或许正是因其家世相对“清白”,没有过于强大的外戚势力可能带来的威胁,永昌帝才在穆家覆灭、穆后自尽后,选中她晋位为贵妃,来代理后宫事务,既能找到合适的人选来管理后院,又能巧妙地制衡后宫其他家族背景雄厚的妃嫔。
而且,她家世普通、膝下又只有一个女儿,却能够在波谲云诡的后宫坐稳贵妃之位,滴水不漏地执掌这宫务:待人接物素来宽和,鲜少与人红脸,但宫中上下无人敢轻易怠慢。
这都足见其御下手段和玲珑心思。
这位苏贵妃也算喜好风雅之事,没事爱赏花品茗,对诗词书画亦有涉猎,虽不算大家,但也颇有品味。
而且穆希记得,她宫中常年兰花清幽香气不断,如此想来,那场赏花宴大概会是以兰花为主题。
穆希深知,这位苏贵妃的观感,很大程度上将决定皇帝最后的决断。
自己届时在赏花宴上的一言一行,都需格外谨慎,既要展现出未来郡王妃应有的端庄得体,又不能过于锋芒毕露惹人生厌,还需投其所好,给她留下一个良好的印象。
“小桃。”思绪翻涌之间,穆希轻声唤道。
“小姐?”小桃立刻推门进来。
“去把我那件天青色刻丝藕荷莲叶纹的裙子找出来,再把老太君之前送我的那袋珍珠送去京城里最好的首饰铺子做一套头面,哦,还要再打一套银饰。”穆希语速极快地吩咐着,“另外,还有……”
她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