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花宴虽平稳落地,但穆希和沈淼冲突的余波并未随着宴席的结束而平息,反而在看不见的朝堂之上,化作了汹涌的暗流,狠狠拍打在沐有德这艘刚刚驶入京城水域的小船上。
接连数日,沐有德下朝回府时,脸色都阴沉得能拧出墨汁来。
依附于沈家一派的官员像是约好了一般,明里暗里地给他使绊子,不是批他经办文书迟缓疏漏,便是在议事时刻意刁难,将他提出的建议贬得一文不值。更雪上加霜的是,他能够进京得个议郎职位,原是因为有幸报上了如今权势最盛的家族邢家的某条分支,以至于同僚和上级一开始对他还算客气,可现下,他家长女得罪了沈家的大小姐,而沈家和邢家本宗又是交好,那些人眼见着沈家的态度,也立刻见风使舵。
上面核查往年来往账目时,对他经手过的旧账百般挑剔,吹毛求疵,恨不得从他身上扒下一层皮来。
他一个刚调入京城、毫无根基的议郎,在这盘根错节、关系网密布的世家大族面前,犹如一叶无助的浮萍,被各方势力挤压得喘不过气,步履维艰。
这日,沐有德回府后,胸中憋闷的怒火再也压制不住,派人将穆希叫到了书房。
“砰!”他重重将手中的茶盏顿在黄花梨木书案上,上好的青瓷盏发出一声脆响,溅出的茶水打湿了摊开的公文,他却浑然不觉,伸出食指指着穆希,声音因愤怒而有些变形:“你、你这个丫头!你可知你那日在宫中是得罪了沈家小姐?!你可知得罪了她会有什么后果!你逞一时口舌之快是舒服了,可如今倒好!沈家、邢家,处处针对为父!批文、查账,没一日安生!你让我这官还如何做得下去!”
他越说越气,脸色铁青,把这些天的不快都往穆希身上发泄:“为父原指望你们姐妹参加宫宴时都能谨言慎行,替我沐家增光添彩,你倒好!惹了这么大的祸!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带你们上京!”
穆希垂首静立,待他咆哮完毕,胸腔剧烈起伏着喘息时,才缓缓抬起头。
她脸上并无寻常女儿家被父亲呵斥时的畏惧或委屈,反而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冷冽。
“父亲息怒。”她的声音清晰而平稳,“那日宫中之事,并非女儿主动挑衅,实是沈大小姐先过来生事,且言语刻薄、咄咄逼人,还侮辱您官小位卑在先。众目睽睽之下,女儿若一味忍气吞声、任人折辱,只怕我沐家才真会被人看轻,以为我们来自兰城小地,便可随意欺侮。女儿所为,不过是为维护沐家和您的颜面。”
“你维护了这点颜面有什么用!你这分明是……”沐有德气得又要发作。
“父亲。”穆希打断他,目光一凝,上前一步,声音压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够安抚人心的力量,“请您稍安勿躁,忍耐这一时之气。沈家如今势大是没错,但风水轮流转,父亲怎知,我沐家就没有扬眉吐气的那一日?”
她微微倾身,话语中的暗示循循善诱:“那沈家虽是大族,可也并非一手遮天,这京城、这天下,说到底还是天家的不是?女儿不瞒你说,参加宫宴时,贵妃娘娘对女儿青眼有加、格外注意,想来是有深意的。所以说,有些体面,有些尊重,或许……很快就会以另一种方式,加倍地回到父亲手中。届时,今日这些在朝堂上刁难父亲、给我沐家脸色看的人,只怕还要反过来,巴结奉承父亲。”
沐有德猛地一愣,如同被一盆冷水浇头,满腔的怒火瞬间被浇熄了大半。
他猛地想起听说的赏花宴上苏贵妃对穆希那格外不同的温和态度,想起之前江陵郡王顾玹那突如其来却格外诚恳的提亲……
是了!赏花宴……那或许根本就不是简单的宴会!很可能是……相看要未来嫁入皇室的郡王妃!那江陵王也根本不是在开玩笑!
他盯着穆希那张沉静秀丽的脸,眼神变幻不定,惊疑、期待、难以置信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最终,他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般,颓然坐回椅子里,无力地挥了挥手,声音干涩:“唉……罢了罢了,朝堂之事,我同你个女儿家家置气也没用。你……下去吧。记住,记住以后一定要谨言慎行,莫要再给家里招来灾祸了。”
“是,女儿记住了。”
穆希福了一礼,不再多言,转身退出了书房,竭力压抑着自己上翘的嘴角,呼唤等在门口的小桃和自己一起回去。
哈,老东西,这就受不了了?原主沐希在沐家那些年,所受的冷眼、苛待、默默吞下的苦水,可比你这几日朝堂上的刁难要深刻得多!如今这点压力,你就好好受着吧!
她甚至恶狠狠地想,若不是此刻羽翼未丰,还需借着沐家这层身份行事,她真想直接去刺杀那狗皇帝,用沐家满门的命,给原主陪葬,也算替原主报了的血海深仇!
正思忖间,在小路转角处,差点与一人撞个满怀,穆希定睛一看,竟是打扮得格外娇媚动人的二姨娘。
只见二姨娘今日穿了一身崭新的水红色绣折枝玉兰的杭绸褙子,下系一条月白色百迭裙,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戴着一对赤金点翠蝴蝶簪,脸上薄施脂粉,唇点朱丹,竟是比平日里年轻鲜亮了不止十分,让她那张已经有些岁月痕迹的脸看起来焕然一新,一副要出门的架势。
“二姨娘好。”穆希敛去眼中思绪,礼貌性地打了声招呼,“您这是要出去?”
二姨娘似乎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穆希,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摸了摸发髻上的簪子,才强作镇定地笑道:“是、是大小姐啊。是啊,听说玲珑阁又新到了一批江南的料子,花样极好,我……我去看看。”
穆希目光在她那身明显是新做的、极其合体的衣裙上扫过,微微挑眉,语气寻常地问道:“姨娘身上这件不就挺新的吗?瞧着也是好料子。”
二姨娘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了一下,眼神闪烁,支吾道:“啊……是、是……不过女人家,多做几身也不打紧。而且……而且婉丫头也缺几身见客的衣裳,我顺道去给她也挑些好的。”
她像是找到了完美的借口,语气顺畅了些,却依旧难掩那丝不自然。
“原来如此。”穆希点了点头,不再多问,只淡淡道,“那姨娘慢走。”
“哎,好,好。”二姨娘如蒙大赦,忙不迭地应着,几乎是逃也似的加快脚步,朝着府门的方向去了,那水红色的背影竟透出几分仓惶。
一直安静跟在穆希身后的小桃,看着二姨娘那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忍不住凑近穆希,小声嘀咕道:“小姐,这二姨娘的样子怎么怪怪的,不过是和她问个好,怎么好像我们要吃了她似的。她还打扮得……跟要开花似的,还挺好看的。不过,三小姐缺衣裳吗?老夫人最近可是给每位小姐都添置了不少的啊。”
穆希收回目光,脸上露出一抹浅笑,语气轻松:“女人爱打扮,是好事,说明日子有盼头,心情好。至于去了哪儿,做了什么,少不少衣服……那都是二姨娘自己的事。咱们啊,少管闲事。”
话虽如此,但穆希的脑子已经飞快地转了起来——二姨娘近来外出的次数确实明显增多了,而且总是去玲珑阁量体裁衣,或是挑选新到的料子。每次回来,都容光焕发,满面春风,身上穿的衣裙、头上戴的首饰,也越来越精致讲究,甚至隐隐恢复了几分她年轻时的娇媚风韵,走起路来腰肢都仿佛更软了些。
这令沐有德欢喜不已,近来时常去二姨娘房中。
这变化不仅落在了穆希眼里,更落在了刚刚得宠、正志得意满的四姨娘松月眼中,让她瞬间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一个年老色衰的旧人突然焕发光彩,对男人的吸引力可是不容小觑的!
同时,也狠狠刺痛了刚刚“病愈”、试图重新挽回丈夫心的王氏。
因二姨娘也开始变得光彩照人,王氏的“病”好得飞快,她开始每日雷打不动地在佛堂抄写经书,说是要诚心为老爷祈福消灾。
且她又时常捧着精心炖煮的参汤补品,穿着素净雅致的衣裙,等在沐有德下朝回书房必经的回廊上,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一再忏悔自己过往的嫉妒和不是,努力扮演着一个回心转意、温良贤淑的正室夫人角色。
沐有德享受着正室的小意温柔,看着旧妾焕发新姿,新妾娇俏可人,竟消解了不少在官场之上的苦闷失意,觉得在家的日子颇为舒心畅意,对王氏之前的过错也宽恕了不少——毕竟他们到底有着多年夫妻情分,还有一双儿女。
而对穆希来说,府内最好的变化,则是关于沐珍和沐柔的,她俩最近都鲜少再来找自己的麻烦,整天待在自己的院里,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但总之,只要她们不作妖,穆希就暂时懒得理她们,尤其是马上就要到老夫人严太君的六十大寿了,她可得仔细着,弄一份面子上不错的贺礼表现孝心。
而实际上,沐珍和沐柔并非是转了性子,也不是洗心革面无意再针对穆希。
沐柔是和穆希一样,忙着给老夫人准备寿礼,在寿宴上得个脸,所以十分安分。
而沐珍她这些天安静了下来,则是因为完全沉浸在了与七皇子顾瑆秘密往来的喜悦之中。
自那日宫宴偶遇、互通姓名后,顾瑆就借着送还手帕的名义,派人秘密送信至沐府中,与沐珍开始了书信往来、约定着见面交还手帕的地点,文辞愈发的你侬我侬,蜜里调油。
为了这位身份尊贵的皇子,沐珍变得格外注重容貌保养,时常对镜练习如何笑得更加柔弱无辜、我见犹怜,时不时还会对着镜子捧脸傻笑,仿佛已经预见到自己成为尊贵的皇子侧妃、将所有人尤其是穆希狠狠踩在脚下的那一天。
很快,便到了老夫人严太君六十寿辰的正日子。
沐府内外早已装饰一新,张灯结彩,红毯铺地,一派喜庆气象。
在大承朝,“孝”乃立国之本,更是衡量一个官员德行的重要标准,因此,即便沐有德官位不算显赫,这六十大寿也必须大操大办,否则便会被扣上“不孝”的帽子。
然而,令沐有德既意外又隐隐不安的是,他本以为自家门第不高,又刚刚得罪了沈家,发出的请帖能有半数人来已是给足面子。
却不料,从清晨开始,宾客便络绎不绝,许多平日并无深交、甚至品级远高于他的同僚和上级竟也亲自前来道贺,门前车马拥堵,竟显出几分罕见的“兴旺”景象。
沐有德受宠若惊,忙不迭地穿梭在宾客之间,脸上堆满了笑容,态度谦逊得近乎卑微,连连拱手作揖:
“哎呀,张大人您能来,真是蓬荜生辉!”
“李侍郎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然而,那些前来道贺的官员们,虽然脸上也带着笑,口中说着恭喜的吉祥话,但那笑容却总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怪,眼神交换间带着几分心照不宣的意味,言语间也时不时夹枪带棒,阴阳怪气。
“沐议郎好福气啊,老夫人高寿,真是令人羡慕。”
“是啊是啊,沐议郎如今可是……呵呵,前途无量啊。”
“今日这寿宴办得如此热闹,沐议郎想必是……煞费苦心了吧?”
沐有德听得心头一阵阵发紧,却只能硬着头皮应酬。
他隐隐觉得不对劲,这些人似乎并非真心来贺寿,倒像是来看热闹的,却不敢细想,只能劝说自己是过于多心。
就在他心下惶惑之际,府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更大的骚动,伴随着管家略带惊慌的高声通传:“沈太尉到——!”
这一声如同惊雷,瞬间炸响了整个沐府!
原本喧哗的场面竟陡然安静了几分,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门口。
沈家如今在朝中的太尉、沈家家主、沈淼的嫡亲兄长——沈崇山,面色沉肃,带着一身的威严,缓步走了进来,有些低沉地笑道:“沐大人,您这寿宴办的,可真是孝心可嘉,但是——怎么不请本官也来喝一杯酒呢?”
他身后,跟着一脸倨傲、下巴微扬、用轻蔑目光扫视全场的沈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