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的权威如同冰水,泼灭了沈崇山兄妹所有的气焰。
待起身后,沈崇山脸色铁青得吓人,额角青筋暴起,剧烈跳动,那双锐利的眼睛里翻滚着羞怒、难堪与毫不掩饰的狠毒。
他死死盯着穆希手中那卷明黄刺眼的圣旨,仿佛要用目光将它烧穿、撕碎。
“好啊,好得很!”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阴冷黏腻,如同毒蛇在黑暗中吐信,“沐大小姐,江陵郡王,真是天作之合!在下拭目以待,看你们能‘好’到几时!”
说完,他猛地一甩袖袍,带起一阵冷风,仿佛多留一刻都嫌脏了地方,看也不看在场任何一人,转身大步流星离去,挺直的背影都透着压抑不住的暴戾和煞气。
沈淼见状,脸色也是阵红阵白,她狠狠剜了穆希一眼,那眼神怨毒得几乎要凝成实质,又嫉又恨地跺了跺脚,直到见穆希将目光凝在她身上,适才想起刚才兄长发布的那一通尊卑之论怕是要变成回旋镖扎到她身上,为了不给已经是准郡王妃的穆希下跪行礼,她这才慌忙提起裙摆,灰溜溜地追着兄长的背影而去,哪还有半分方才的嚣张气焰。
该死的丫头,你给我等着,我今日讨不回来吃的亏,来日必要你加倍偿还!
与沈家兄妹的狼狈离去不同,安王顾琰却迅速收敛了脸上的惊愕与不甘,重新挂上了那副无懈可击的温文假面。
他唇角微扬,轻轻鼓了鼓掌,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惋惜与祝福,步履从容地走上前来:“恭喜十三弟,恭喜沐大小姐。二位真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本王在这里,先祝贺你们二位了。”
他的目光落在穆希身上,带着一种令人极不舒服的、仿佛打量珍贵藏品般的隐秘的留恋:“没想到十三弟竟有如此魄力与深情,以赫赫军功换此良缘,实在令人动容。沐小姐能得此佳婿,觅得如此真心人,本王也就放心了。”
他这话说得极为漂亮周全,仿佛刚才竭力争取、欲纳她为侧妃的举动真的只是担忧她被沈崇山折磨,单纯的正义感作祟罢了。
站在他身后的沈娓,始终低垂着头,闻言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无论如何,穆希没有进安王府也不会再有机会进安王府,顾琰的枕边没有再多一位美娇娘,于她而言,便是眼下最好的结果。
寿宴的气氛经过这番惊天动地的波折,再次诡异地“热闹”起来,只是这热闹,已然彻底变了味道,充满了世态炎凉的讽刺。
除了那些明确依附站队于沈家的附庸同沈氏兄妹一齐离开,留下来的人之中,方才还对沐家避之不及、甚至暗中嘲笑、等着看笑话的宾客们,此刻纷纷换上了最热情谄媚的笑脸,举着酒杯将沐有德围得水泄不通,阿谀奉承之词不绝于耳。
“沐大人!恭喜恭喜啊!真是双喜临门!老夫人高寿,大小姐又得此天赐良缘,沐家前途不可限量啊!”
“沐兄真是深藏不露啊!竟培养出如此钟灵毓秀的女儿,能得郡王殿下以军功相求、陛下亲自赐婚,这份荣宠,真是令我辈羡慕不已!”
“日后沐兄飞黄腾达,位列公卿,可莫要忘了提携我等故旧啊!”
沐有德被这突如其来的追捧和恭维灌得晕头转向,方才的恐惧与难堪早已被巨大的虚荣和喜悦冲得无影无踪。
他笑得见牙不见眼,脸上少许的皱纹都舒展开,仿佛瞬间年轻了十岁,连连拱手,故作谦虚:“同喜同喜!诸位大人抬爱了!谬赞了!小女不过是侥幸,侥幸得陛下隆恩,得郡王殿下青眼……”
他说着说着,主动走到穆希身边,声音柔和了八度,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讨好的语气说道:“希儿啊,今日真是辛苦你了。快,快去那边歇歇,喝口茶润润喉,这里有为父招呼即可。”
这变脸的速度,堪比川剧绝活,显然是完全忘记了刚才恨不得把穆希掐死再推出去挡刀的心情。
王氏等人站在一旁,脸上挤着僵硬扭曲的笑容,心中五味杂陈,像是打翻了调料铺子。尤其是王氏和沐珍,看着穆希那淡然接受众人祝贺、俨然已是未来郡王妃的超然模样,再想到自己还在“病中”、丈夫明显回暖的态度又可能因穆希而转移,后槽牙都快咬碎了,却不得不跟着众人一起,言不由衷地奉承几句,憋得心口直发疼。
在众多围拢过来道贺的人群之中,有一位看起来约莫十八九岁的少年,气质清雅温和,在这群大多脑满肠肥或老谋深算的官员中显得格格不入。
他身上的衣料虽也是绫罗绸缎,但没有任何多余的花纹,与周围达官贵人们身上纹样眼花缭乱的华服相比,显得颇为朴素,甚至寒酸。
他并未像其他人那般急切地挤到沐有德面前,只是随着人流微微拱手,声音淡淡:“恭喜沐大人。”
当沐有德习惯性地问起“这位大人是?”时,他仅微微颔首,答道:“晚生姓魏,还是白身。”
沐有德正被捧得飘飘然,虽觉这少年气度不凡却衣着简略有些奇怪,但并未深想,只当是哪个穷亲戚或末流小吏,随意点了点头便又沉浸在周围的奉承声中。
那魏姓少年也不在意,悄然退至人群外围,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被众人围住的穆希,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的光。
穆希被这虚情假意的喧嚣和无数羡慕嫉妒的目光吵得有些胸闷,寻了个借口,悄然离席,在小桃的搀扶之下,走到连接花园的一处僻静回廊下透气。
晚风拂过,带来园中花草的清新气息和一丝凉意,令她的心情稍稍平复。
然而,没过多久,身后便传来了熟悉的、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沐大小姐。”顾琰的声音温和响起,他走到穆希身侧,与她并肩望着廊外被月色笼罩的庭景,“此处月色甚好,竹影婆娑,只是未免有些清冷了,你为何早早离席呢?”
小桃吓了一跳,而穆希没有回头,只示意小桃不要声张,去一边看着往这边有无人过来,随后淡淡道:“安王殿下不在前厅饮酒享乐,来此何事?”
顾琰轻笑一声,语气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温柔:“沐小姐是聪明人,当知本王心意。方才席间所言,句句出自肺腑。安王府侧妃之位,远比一个空有头衔、前途未卜、甚至可能随时被派往边关喋血的郡王妃来得实在安稳。”
他微微倾身,靠得更近,压低的声音带着某种暧昧而意味深长的诱惑:“况且……不瞒沐大小姐所说,你与本王一位故人,神韵极为相似,本王极为爱重那位故人,却不幸与她天人永隔……所以看到你,本王便觉得心中慰藉,若你愿意,本王定会待你如珠如宝,许你一世荣华富贵,享尽人间尊宠,将那份对她的愧疚,一并补偿到你身上,绝不会让你受半点风吹雨打。这岂不比跟着我那朝不保夕、血统遭诟、注定与至尊之位无缘的十三弟,要安稳得多,有前途得多?”
他甚至刻意强调了“血统”二字,带着隐晦的轻蔑。
穆希眉头一皱。
这混蛋!真令人恶心!穆希再次觉得自己前世被糊了眼。
他这是、他竟然想让她做那个前世被他欺骗、利用、最终害得家破人亡的“穆希”的替身?!用她来慰藉他那虚伪可笑的“怀念”?!他只说和“那位故人”天人永隔,却不敢说为何与她天人永隔?!他打着“补偿故人”的名义冠冕堂皇地说出要纳一个替身供他消解寂寞的话语,真是让人无比恶心!!
一阵剧烈的反胃感猛地涌上喉咙,穆希几乎要控制不住当场作呕!
滔天的恨意瞬间冲垮了理智,她藏在宽大袖中的拳头死死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刻出血痕,用剧烈的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冷静、冷静!她不能动手,至少现在不能。
她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一片冰封千里的寒意,那寒意几乎能让空气凝结:“安王殿下,请自重。”
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冰珠砸落玉盘:“江陵王殿下以全部军功、一片赤诚真心求娶,此情此意,重于千金,天地可鉴。臣女虽微不足道,却也知‘信义’二字为何物。既已接旨,便是郡王殿下的人,此生绝不会朝秦暮楚,更不会自甘下贱,去做任何人的影子!况且江陵殿下乃是你的亲兄弟,你如此贬斥他,又在背后说这番话,欲夺兄弟之妻,你心中可还有一丝手足之情、又一丝人伦之义、有一丝礼义廉耻?!”
她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决绝和对他那“替身”提议的极度羞辱,像一记记无形的耳光,狠狠扇在顾琰脸上!
顾琰呆住了,似乎没想到她会如此回答:“我……”
而躲在廊柱厚重阴影后的顾玹,将这番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当听到穆希那句“此情此意,重于千金”、“绝非朝秦暮楚”、“不做任何人影子”时,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一种难以言喻的滚烫情绪瞬间涌遍全身,四肢百骸都仿佛流过暖意——尽管他理智上知道,她这番话九成九是为了气死顾琰、维护她自身立场而说的尖锐反击。
但……听起来真是该死的顺耳!悦耳动听至极!
他几乎能想象出顾琰此刻那副吃了苍蝇却又无法发作的憋屈表情。顾玹勾了勾唇角,压下心中那丝莫名的雀跃,从阴影中悠然踱步而出,声音带着懒洋洋的嘲讽之意:“五皇兄,你这墙角挖的,似乎有些不顾体面啊。”
顾琰猛地回头,看到顾玹,脸色瞬间变得难看无比,温雅面具裂了一丝:“十三弟!你、你竟在此偷听?!”
“偷听?”顾玹挑眉,那双异色瞳在皎洁月光下流转着戏谑而危险的光芒,“五皇兄说的哪里话?本王来找自己未来的王妃说说话、谈谈心,保护她的安全,以免被一些不识趣的狂蜂浪蝶骚扰,这有什么问题?怎么,五皇兄是觉得本王的军功换来的圣旨,比不上你安王府空口白牙的‘荣华富贵’?还是觉得父皇的金口玉言,是可以让你随意撬动、置之不理的?”
他一口一个“本王的王妃”,叫得无比自然顺口,仿佛已演练过千百遍。
顾琰这两人一前一后开怼被噎得哑口无言,脸色青白交加,片刻后,他面上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十三弟,你误会了。本王方才方才不过是替你试探一下未来弟妹的心意罢了。毕竟婚姻大事,关乎一生,总要知道对方是否真心实意。如今看来,沐小姐对十三弟确是情意深重,坚贞不二,面对诱惑毫不动摇,实在是难得。十三弟,你可以放心了,你们二人,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这番挽尊之语说的大义凛然。
顾玹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弧度,异色瞳中闪烁着“信你才有鬼”的光芒,语气轻飘飘地,却像软刀子一样扎人:“哦?原来五皇兄如此‘热心肠’,竟替小弟操起这份心了?真是令人感动。”
他拖长了语调,随即话锋一转:“不过,这是小弟的‘家事’,未来王妃的心意,本王自有判断,就不劳五皇兄您费心试探了。五皇兄有这闲工夫,不如多顾着点自家的枕边人,免得冷落了五嫂,徒生怨怼,闹得家宅不宁。”
一说到沈娓,顾琰脸上的笑容又是一僵,他不愿再继续说下去,随便找了个借口,便转身大步离去。
回廊下,终于只剩下顾玹和穆希二人。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寂静,只有晚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月光如水,洒在穆希清丽而清冷的侧脸上,她微微侧过头,避开顾玹的目光,语气恢复了一贯的疏离冷静:“戏已演完,碍眼的人也已走了,殿下可以回去了。”
顾玹却非但没走,反而又凑近了一步,低下头,那双妖异的异色瞳在月色下显得愈发深邃迷人,专注地凝视着她:“穆大小姐,你方才说的那些话,气势十足,听着叫人淋漓畅快,但是……完全只是为了气他么?”
穆希心头莫名一跳,强作镇定,反将一军:“不然呢?殿下以为是什么?莫非真以为臣女对殿下情根深种了不成?”
顾玹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愉悦而磁性,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自然不敢奢求如此,但是……不管是什么,我听见你方才那样说,都由衷地感到很高兴。”
他的目光悄悄扫过她微微泛红的耳垂,眼神深了些许:“真的,很高兴很高兴,谢谢你。”
穆希不知为何,因这话感到耳根更热,刻意咳了一声:“咳,维护盟友乃人之常情,我这人和别人合作,一向很有诚意,不必谢。”
“那我很荣幸能与你为友。”顾玹打住话题,忽然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巧的、还散发着温热气息的油纸包,“方才宴席上光顾着看戏斗法,没见你吃什么东西。这是城南李记的桂花糕,刚出炉的,甜而不腻,你应该会喜欢。”
那油纸包传递着温暖的触感,淡淡的、甜蜜的桂花香气透过油纸散发出来,与他身上清冽的松柏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味道。
穆希愣住,下意识地接住:“多谢……?”
顾玹语气随意:“好了,我该走了,纵然我们先下明面上已有婚约,也不宜私底下往来过密过久——嗯,这里风大,站久了小心着凉,望你好好休息。”
说完,他竟真的不再纠缠,转身,玄色衣袍在月光下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夜色笼罩的花园小径尽头,仿佛从未出现过。
穆希独自站在原地,晚风吹拂着她的裙摆。她低头,感受着那份陌生的温暖,看着手中那个小小的、温热的油纸包,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混合着桂花的甜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