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玹又吩咐亲卫,让人将还在昏迷中的方子衿小心翼翼地用软轿抬走,低调送往宫中由太医诊治,旋即又看向穆希,沉声道:“此地不宜久留,我现在安排人送你回府。”
“不,我跟你一起进宫去。”穆希斩钉截铁地说道。
顾玹一愣,不赞同地蹙眉:“这……恐怕此事你出面不妥。沈家必会反咬,你若亲自告御状,今夜被困地牢之事便再难遮掩,于你名声有损。交给我来处理便好。”
穆希却狡黠地弯起唇角,那双清冷的眸子在火光映照下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忍不住以袖掩唇:“谁说我今夜被抓到这里来过?我那个好弟弟沐辉,现在不是凄惨的在这地牢里面受苦吗?所以,真相是——中秋灯会,我与家人走散,亲眼见到弟弟被人掳走,恰遇同样与仆人失散的平远郡主,我们结伴同行,性格豪爽大方的郡主决定帮我一起寻找家人,未果,便只得求助殿下您。您为了找寻未来的小舅子,派人协助搜寻,最终顺着线索找到了这处魔窟,然后救出了我那不成器的弟弟,也揭发了沈家的滔天罪行。至于我……”
她顿了顿,看向顾玹,语气因为得意而微微上扬:“我一直跟在殿下您身边,何曾离开过?殿下,您说,是不是?”
顾玹闻言,先是一怔,瞬间明白了穆希的用意,随即眼中亮起星辰,那紧绷的唇角也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赞赏和了然的笑容。
她将自己完美地摘了出去,以一个“寻找弟弟”的受害者家属身份出现,既合情合理,又保全了名声,甚至还反过来将了沈家一军,用沐辉这和他们勾结在一起的混账,坐实了沈家绑架官眷的罪名!
“不错!”顾玹颔首,声音沉稳有力,“本王与穆小姐一同在地牢里寻找到了失踪的沐府公子,揭露沈家恶行。”
两人忍不住相视一笑,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在空气中流转。
潜龙殿中。
永昌帝本已打算歇下,却被内侍紧急唤醒,听闻江陵王在宫外叩拜,说有十万火急之事求见,便只能再度披衣起身,脸色不悦地宣他进殿。
“父皇!”顾玹进入殿内,直接跪倒在地,单刀直入,声音沉痛而愤怒,“儿臣今夜偶然查获吏部侍郎沈崇山私设刑狱、囚禁虐杀良民、甚至意图绑架谋害皇亲的铁证!其地牢就在京郊,惨不忍睹,人证物证俱在!请父皇过目,为无辜者伸冤,严惩国贼!”
说罢,他命人将早就准备好的证物呈上。
永昌帝闻言,顿时睡意全无,接过内侍递上的证物,越看脸色越是阴沉!
尤其是,当他看到那些描绘地牢惨状的供词和血淋淋的刑具时,龙颜大怒!
“岂有此理!沈崇山!他好大的胆子!”永昌帝猛地一拍御案,“竟敢在天子脚下做出如此骇人听闻之事!视王法如无物!”
“父皇!沈崇山此举,不仅残害百姓,更是对皇家威严的公然挑衅!若不严惩,何以正朝纲,安民心?”顾玹叩首,言辞恳切,句句戳中永昌帝痛点。
永昌帝眼中寒光闪烁,沈家势大,他早有忌惮,如今正好借此机会敲打!他立刻下旨:“传朕旨意!即刻宣太尉沈崇山入宫!”
与此同时,沈府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雕梁画栋的庭院中,正在举行一场奢华的中秋家宴。
丝竹管弦之声靡靡,珍馐美馔摆满长案,沈崇山与妹妹沈淼坐在主位,周围簇拥着沈家子弟和心腹党羽。
然而,与这喜庆氛围格格不入的,是庭院中央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助兴节目”。
几根木桩立在空地上,每个木桩上都绑着一个被蒙住眼睛、瑟瑟发抖的下人,沈家子弟和宾客们正拿着弓箭,嬉笑着朝他们射击。
沈淼尤其兴奋,她尖细的声音指挥着:“瞄准左手!对!就是那里!射中了就把那盘‘玉掌献瑞’端上来!下一个,射右腿!射中了上‘金腿驼峰’!”
“噗嗤!”箭矢入肉的声音和凄厉的惨叫相继响起,中箭者痛苦地扭动,鲜血染红了地面。
而沈家众人却爆发出阵阵哄笑,仿佛在看什么有趣的杂耍,旁边拴着的几条硕大护院犬,嗅到血腥味,兴奋地狂吠起来,涎水直流。
这场游戏的规则是,被射者若能扛过十箭不死,便可得到重赏;若是中途扛不过去,便直接解下来扔去喂狗。
此时此刻,众人视线焦点中的,是一个年仅七八岁的小婢女,因为年纪太小,被绑上木桩时她的双脚都够不到地面。
这小婢女吓得浑身瘫软,涕泪横流,不住地求饶,引得众人又是一阵嘲笑。
一名沈家子弟张弓搭箭,狞笑着瞄准了她的胸口:“哎呀,小爷我想吃个清蒸乳猪心了!”
就在箭矢即将离弦的千钧一发之际,一名沈家心腹下仆急匆匆地冲了进来,声音颤抖地禀报:“太、太尉!宫……宫里来人了!传旨太监就在前厅,说是陛下急召您即刻入宫,那脸色,可是很不好!”
喧闹的庭院瞬间安静下来,丝竹声也戛然而止。
沈崇山脸上的笑容僵住,下意识地看向心腹过来的方向,心中猛地一沉。
这中秋之夜陛下急召绝非寻常!
一旁的沈淼更是霍然起身,脸上血色尽褪,尖声道:“陛下怎么要你这个时候进宫?哥,会不会出什么事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上了沈家兄妹的心脏。
沈崇山摸了摸下巴,眼中戾气十足,他咬了咬牙,安抚沈淼道:“莫急,没准儿是叫我过去接受赏赐呢。”
说罢,他便扔了手中的酒杯,用力一拂衣摆,大步离开了庭院,只留下面面相觑的沈家子弟和心腹们惊惶不已地窃窃私语。
用来早朝议事的金銮殿中。
“私设地牢,囚禁官眷,折磨无辜,甚至将手伸到了皇亲国戚头上……”永昌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般的怒意,“沈太尉,江陵王与沐姑娘所言,你可都听清楚了?对此,你有何解释?”
被连夜召进宫中的沈崇山,官袍穿戴整齐,闻言脸上不见丝毫慌乱,只有恰到好处的震惊与冤屈。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触地,声音悲切却中气十足:“陛下!臣冤枉!天大的冤枉啊!”
他抬起头,露出一副忠臣蒙冤的痛心模样:“陛下明鉴!臣对陛下、对朝廷忠心耿耿,日夜操劳,唯恐有负圣恩,怎会做出如此丧尽天良、人神共愤之事?那京郊的庄园,确实是臣名下产业不假,但臣平日忙于政务,对其疏于管理,最多偶尔去小憩片刻,根本不知其中竟被恶仆暗中经营成了如此魔窟!”
他转向顾玹和穆希,语气带着被误解的沉痛:“郡王殿下,沐大小姐,下官管教不严,致使手下之人胆大包天,做出此等恶行,惊扰了郡主和穆姑娘,的确难辞其咎,心中亦是万分惶恐与愧疚!但若说此事是下官主使,那是万万不敢认!这定是那起子狼心狗肺的奴才,打着下官的旗号,在外为非作歹,阳奉阴违啊!”
沈崇山混迹官场多年,演技精湛,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仿佛他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他将责任完全推给了已经被抓的沈裘和那些狱卒,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顾玹冷笑一声,异色瞳中寒光凛冽:“沈太尉一句‘管教不严’、‘阳奉阴违’,就想将这天大的罪责轻轻揭过吗?那地牢规模不小,绝非一日可成。里面关押的女子众多,亦有不少男子,许多已非短期囚禁,若非你沈太尉默许甚至纵容,区区一个管事,岂有如此胆量和能力?更何况,被掳的沐公子乃是本王的未来小舅子,此事非同小可,沈裘若无你的授意,他敢动沐公子一根汗毛?”
沈崇山立刻辩解,语气恳切:“殿下明察!臣确不知沐公子为何会在那里!想必是那起子恶仆无法无天肆意绑人,却不知自己冒犯了贵人!至于地牢……臣实在是被蒙在鼓里啊!臣常年居于府中,那庄园一年也去不了几次,下人若要欺上瞒下,臣、臣亦是防不胜防啊!”
他再次重重叩首:“陛下,臣愿领失察之罪!但主使之罪,臣绝不敢认!”
穆希看着沈崇山这番表演,心中怒火翻腾,她知道单凭沈裘的口供,确实难以直接钉死这只老狐狸。
她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福了一礼,声音清晰而冷静:“陛下,臣女有几处疑问,想请教沈太尉。”
永昌帝目光转向这未来儿媳,眼中眸光一动,点了点头:“讲。”
“第一,”穆希看向沈崇山,“沈太尉口口声声说对庄园之事不知情。那么请问,庄园地牢的修建,所需工匠、材料并非小数目,账目从何而来?这些支出,难道能绕过您这位主人,由一个小小的管事全权支配而毫无痕迹吗?”
沈崇山面色不变,应对自如:“沐大小姐有所不知,庄园日常修缮、用度皆有定例,账目繁杂。若有小人从中做手脚,谎报修缮费用,中饱私囊之余挪作他用,下官一时不察,确有可能被其蒙蔽。”
穆希并不气馁,继续追问:“第二,地牢中受害女子,多非普通民女,其中不乏小官吏之家出身。她们失踪,其家人岂会不报官?京兆尹、刑部近年来想必也接到过类似报案,若细细查证,顺藤摸瓜,难道就一点线索都指向不了沈家庄园?沈太尉在朝中消息灵通,就从未听闻过丝毫风声?还是说,听到了,却故意压下了?”
这话问得极为尖锐,直指沈崇山可能利用职权掩盖罪行,沈崇山眼底闪过一丝阴鸷,但面上依旧悲愤:“沐大小姐此言,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下官身为太尉,主管军事,对地方刑狱之事并不直接过问。若真有苦主报官,地方官府查办不力,未能揪出真凶,此乃地方官之失,与我何干?下官岂能事事皆知?”
“好一个岂能事事皆知!”顾玹厉声打断,“可你那管事沈裘早已招供,是你亲自下令,让他们四处掳掠良家!更何况,沈太尉你的那点‘爱好’,京城中早已人尽皆知!”
顾玹直接抛出了最关键的人证。
沈崇山咬了咬牙,但立刻显出更大的“冤屈”:“郡王殿下是行伍出身,接触的都是那些直肠子,或许不知这底下人有时为了自己,能够背主忘恩到什么地步,这定是那沈裘怕死,于是故意攀诬下官,想为自己博得一线生机罢了!至于京中流言,纵然是真,那也都是我沈府豢养的家奴,我大承有律令规定,奴隶有罪而主杀之,合情合理!既是合乎情理,又是我沈府家事,就不劳殿下费心了!”
双方各执一词,御书房内陷入了僵局。
永昌帝沉默着,目光在跪地喊冤的沈崇山、一脸寒霜的顾玹和目光坚定的穆希之间逡巡。
永昌帝心中明镜似的,他相信顾玹和穆希所言非虚,沈崇山绝对脱不了干系。
私设地牢、绑架官宦子弟,这每一桩都是大罪。
但沈崇山是沈家家主,沈氏一族已煊赫三朝,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势力盘根错节,尤其是在军中有不小的影响力,眼下边境并不绝对太平,朝局也需要平衡,仅凭目前证据,的确不可能定死沈崇山的罪行。
而沈崇山也正是吃准了这一点,才敢如此有恃无恐地抵赖。
良久,永昌帝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好了。”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永昌帝的目光首先落在沈崇山身上:“沈太尉,你治家不严,御下无方,致使名下庄园藏污纳垢,发生如此骇人听闻之事,更惊扰了皇子和未来的王妃,此乃大过!纵然此事非你直接主使,你亦难逃失察之责!”
沈崇山心中一定,知道永昌帝这是要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连忙叩首:“臣知罪,臣愿受任何惩处!”
永昌帝沉吟片刻,沉声道:“即日起,暂停你太尉一职,闭门思过,罚俸半年!以示惩戒!至于庄园一应涉案人等,由大理寺严加审讯,依法处置,绝不姑息!你必须全力配合调查,不得有误!”
只是停职、罚俸半年,这个处罚对于如此重罪来说,简直是轻描淡写。
穆希藏在袖中的双拳紧握,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还是感到一阵窝火。
顾玹的异色瞳中也翻涌着怒火,但他看着永昌帝的模样,终究没有继续拉扯,他明白,龙椅上的这人又开始玩那一套帝王的权衡之术了。
“谢主隆恩,陛下圣明!”沈崇山叩首领罚,嘴角在无人看见的角度,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
永昌帝又看向顾玹和穆希,语气缓和了一些:“玹儿,沐大小姐,你们受惊了。此事朕已知晓,必会给你们一个交代。沈崇山失察之过,朕已处罚。至于其他,待大理寺审结,自有公断。沐大小姐也受惊了,先行回府好生休养,朕会派太医前去诊治。”
这话语中的安抚之意明显,但也暗示此事暂时到此为止。
二人心知肚明言语中的深意,一同行礼道:“儿臣\/臣女遵旨。”
他们都知道,今晚只能到此为止,想要扳倒沈家这棵大树,绝非一朝一夕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