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帝刚一踏入顾玹那陈设简洁的营帐,尚未来得及开口,便见顾玹已撩袍跪地,深深俯首,声音清晰而沉凝:“儿臣向父皇请罪!”
永昌帝眉峰一挑,心中疑云更重,面上却不露分毫:“哦?好端端的,你这是做什么,你何罪之有?”
顾玹抬起头,那双充满异域风情的异色眼眸在帐内灯火下显得格外深邃,他直视着永昌帝,坦然道:“回父皇,沈太尉沈崇山今日林中重伤,并非意外,乃是儿臣授意所为。请父皇治罪!”
饶是永昌帝心有准备,也被这话震得瞳孔微缩。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个向来低调行事的儿子,竟会如此直白地承认这等事!
“你……”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你为何要如此?!他乃朝廷太尉,国之栋梁!”
顾玹神色不变,沉声将缘由娓娓道来,语气平静:“父皇容禀。沈太尉与其妹沈淼,多次折辱、构陷儿臣未过门的王妃穆希。沈崇山曾于沐府老夫人寿宴众目睽睽之下,言语轻佻,竟公然欲纳其为妾,肆意践踏穆希与儿臣的颜面!”
他顿了顿,眼中寒意更盛,从袖中取出一张染着朱砂字迹的纸条,双手呈上:“而沈大小姐,则更是变本加厉。她虐杀了身边一名稚龄婢女,剥其皮制成腰带,连同这张字条,亲自派人送至穆大小姐帐中,极尽挑衅恐吓之能事!穆大小姐虽未多言,但儿臣岂能坐视她受此奇耻大辱与惊惧?”
说着,他又解开衣襟,露出肩胛处一道包扎好的伤口:“而且,前日围猎,儿臣不慎为流矢所伤。实则,那支箭本是沈淼瞄准穆希而去,儿臣恰在近旁,替她挡下这一劫。”
他虽未明言沈淼是故意谋杀,但言语间的指向已足够清晰。
最后,他再次叩首,沉声道:“儿臣自知,私下报复,重伤朝廷重臣,于国法不容,实属不该,甘受父皇任何惩处。但儿臣……实在气难平,意难消!若不能为心上人讨还些许公道,儿臣枉为男儿!今日之事,皆是儿臣一人主张,与其他人毫无干系,请父皇明鉴!”
永昌帝看着跪在眼前的儿子,听着他那番“冲冠一怒为红颜”的陈述,目光落在他肩上的伤和那触目惊心的人皮腰带上,一时竟无言以对。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顾玹那张继承了宁妃绝大部分优点的俊美脸庞上,尤其是那双罕见的异色瞳眸,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同样爱憎分明、为了心中所重不惜一切的宁妃。
心中原本的震怒,不知不觉竟消散了大半,反而升起一种复杂的情绪——有几分不赞同,大丈夫岂能为了儿女私情如此意气用事?
但更多的,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唏嘘与一丝隐秘的欣赏涌上心头——这般至情至性,毫不掩饰自己的软肋与欲望,为了一个女人敢作敢当,甚至不惜触犯国法……这样的皇子,固然少了些帝王应有的冷酷与算计,却也让他这个父皇,感到一种异样的放心。
至少,他不必太过担心这个困于情爱的儿子会为了皇位,在背后捅自己刀子。
良久,永昌帝才叹了口气,语气听不出喜怒,带着一种无奈的训斥:“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身为皇子,行事岂能如此鲁莽不顾后果?像什么样子!”
他话锋一转,降下上处罚却是轻描淡写:“不过,念在你事出有因,沈家兄妹也确实行事张狂,屡有逾越……便罚你三个月俸禄,回去后禁足十五天!日后若再敢如此妄为,定不轻饶!”
说完,他不再多看顾玹一眼,转身便离开了营帐。
帐帘再次落下后,顾玹依旧保持着跪姿,直到确认永昌帝的脚步声远去,他才缓缓直起身,紧绷的肩膀微微松懈下来。
他摊开手掌,那条触感诡异的人皮腰带静静躺在他掌心,他紧紧攥住,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先前穆希匆匆寻来,告知他因顾琰、顾瑆突然出现,未能彻底了结沈崇山,只将其重伤昏迷时,他心中便是一沉——沈崇山一旦醒来,必定会指认穆希。届时,穆希的处境将极为被动危险。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他心中迅速做出了应对。
“穆大小姐,把沈淼送你的‘礼物’和字条给我。”他当时对穆希说道,语气斩钉截铁,“我去向父皇认罪。”
穆希惊愕,他却已冷静分析:“沈崇山醒后,必会攀咬于你。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出击。由我出面,直言沈氏兄妹屡次三番折辱挑衅,我气不过才出手报复。父皇生性多疑,但对这等摆在明处的‘儿女私仇’,反而更容易放下戒心。沈家冒犯你在先,虐杀婢女证据确凿,行事猖狂亦是事实。我主动认下伤人之罪,父皇在盛怒之下,权衡利弊,反而不会重罚。”
他顿了顿,嘴角扬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更何况……父皇此刻,对沈家的怒火肯定正盛呢。”
没有人知道,那头发狂袭击永昌帝的黑豹,正是他精心策划的一步棋。
永昌帝每日必服的养生汤药,由御医与御膳房共同负责。今日恰是洛无笙值守,洛无笙在他的授意之下,悄悄地在汤药中加入了一种特制的药粉。此药粉本身无毒无味,却能与永昌帝惯用的龙涎香发生微妙反应,在人体表面形成一种极其细微、人类无法察觉,却对某些猛兽具有强烈刺激性的气息。
那黑豹被囚多日,本就焦躁不安,骤然闻到帝王身上这股令它狂躁的气息,自然会凶性大发,不顾一切地攻击。
黑豹袭君,乃是弑君大罪!
沈家进献之物闯下如此滔天大祸,永昌帝对沈家的怒火必然已达顶点。在此情形下,他顾玹因为“私人恩怨”教训一下沈崇山,相比之下,简直成了无足轻重的小事。永昌帝在盛怒与后怕之中,哪里还会有心思为了一个本就该死的沈崇山,再来重罚他这个主动认罪、并且“情有可原”的儿子?
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而三个月的俸禄和十五天的禁足?呵,这惩罚轻得如同一粒尘埃,不值一提。
顾玹缓缓站起身,将那人皮腰带仔细收好,他眼底深处,是一片冰封的寒潭。
夕阳西下,夜幕将至。
永昌帝端坐于御案之后,面无表情地批阅着奏章,时不时托起手边的茶盏微微一抿。
沈淼依旧直挺挺地跪在下方,膝盖处传来钻心的疼痛和麻木,整个人已如同一尊僵硬的石雕,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帐外终于传来了近卫的通报声:“陛下,沈太尉醒了!”
永昌帝猛地抬起头,眼中寒光一闪,将朱笔重重搁下:“醒了?那就带他过来!”
不多时,帐帘掀起,在五皇子顾琰和七皇子顾瑆的陪同下,两名侍从几乎是半拖半架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那人正是沈崇山,他面色灰败,嘴唇干裂,额角包裹的纱布隐隐透出血迹,一条腿无法着力,软软地垂着,身上其他伤口虽经包扎,依旧让他整个人看起来狼狈不堪,仿佛随时会散架。
“哥哥!你怎么……谁把你伤成这样!”沈淼见到兄长这般模样,也顾不得皇帝还在盛怒之中,忍不住失声惊呼,泪水瞬间涌了上来。
沈崇山被搀扶着跪下,剧烈的疼痛和虚弱让他头晕目眩,但他此刻最记挂的仍是林中遇袭之事,心头翻涌着对穆希的强烈恨意。
他强提一口气,刚要向永昌帝禀报,声音嘶哑地开口:“陛下!臣要禀报!今日林中,是那沐家的……”
“沈崇山!”
他话未说完,便被永昌帝一声雷霆般的怒吼骤然打断!永昌帝猛地一拍御案,震得茶盏哐当作响,他站起身,目光如利剑般刺向沈崇山,声音充满了暴怒与质疑:“你和你的妹妹究竟安的什么心思!是想刺王杀驾吗?!”
这顶天大的帽子扣下来,沈崇山脑子“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连身上的剧痛都忘了。刺王杀驾?这从何说起?
他还未反应过来,永昌帝已对着帐外厉声喝道:“把那畜生的尸体给朕抬上来!”
两名近卫应声而入,将一具沉重、布满箭矢、早已僵硬的黑色躯体“砰”地一声扔在了御帐中央。
那正是沈淼进献的黑豹,此刻它浑身被射得像只刺猬,幽绿的眼珠黯淡无光,死状凄惨。
“看看!这就是你沈家进献的‘祥瑞’!”永昌帝指着黑豹的尸体,怒不可遏,“朕方才欲近前观看,这畜生竟突然发狂,直扑朕而来!若非禁卫军反应及时,朕此刻焉有命在?!沈崇山!你给朕解释解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崇山看着那黑豹的尸体,又惊又惧,浑身冷汗涔涔而下。他此刻才明白陛下为何如此震怒!这远比他自己遇袭要严重千百倍!
“陛下!陛下明鉴啊!”巨大的恐惧让他噗通噗通狂磕头,也顾不得身上的剧痛,声音带着哭腔,“臣与舍妹对陛下忠心耿耿,日月可鉴!绝无半分不臣之心!这……这黑豹定然是受了什么惊吓,或是被人做了手脚!臣等万万不敢有此等诛九族的心思啊陛下!”
他急于洗脱这弑君的嫌疑,脑子里一片混乱,方才想要指控沐希的念头,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滔天罪责冲击得七零八落,哪里还顾得上其他!此刻他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必须立刻、彻底地与这黑豹袭君之事撇清关系!
永昌帝看着底下磕头如捣蒜的沈家兄妹,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哼!你把自己说得倒是无辜!”
他不再给沈崇山辩解的机会,猛地站起身,开始细数沈家过往的种种劣迹,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打在沈崇山和沈淼的心上:
“沈崇山,你纵容家奴强占民田,逼死佃户,御史弹劾你的奏章,朕这里积了不止一本!”
“你沈家子弟,在京城横行霸道,当街纵马伤人,视律法如无物!你以为朕不知道?”
“还有你,沈淼!”他目光转向脸色惨白的沈淼,“骄纵跋扈,动辄鞭笞奴婢,视人命如草芥!你府上那些被虐待致死的下人,当真以为无人知晓吗?!”
他每说一句,沈崇山和沈淼的脸色就白上一分,冷汗浸透了他们的后背——这些事,他们或是自以为做得隐秘,或是凭借权势压了下去,却不想早已被皇帝记在了心里。
永昌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帝王的威压与怒火,冷冷地逼视着他们:“你们沈家,平日里便是如此荒诞放纵,目无法纪!莫不是真以为,仗着几分功劳,这京城就没人能管得了你们了?!还是说——”
他话语一顿,目光落在沈崇山身上,带着令人胆寒的暗示:“还是说,今日进献那发狂的畜生,就是盼着朕出了‘意外’,这京城就再也没人能管束你们沈家了?!”
这不啻于直接指控沈家有谋逆不臣之心!
“陛下!臣\/臣女万万不敢!”沈崇山和沈淼吓得魂飞魄散,再也顾不得其他,只剩下疯狂地磕头,额头撞击在金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很快便一片青紫。
“臣对陛下忠心可昭日月!沈家满门皆感念陛下天恩!绝无此等大逆不道之念啊陛下!”
“臣女无知,只想博陛下欢心,绝无他意!求陛下明察!求陛下开恩!”
一旁的五皇子顾琰和七皇子顾瑆也彻底懵了。他们原本只是陪同沈崇山过来,以为最多是沈崇山遇袭和黑豹惊驾两件事分开处理,却万万没想到,父皇竟会借题发挥,将沈家过往的劣迹一并清算,甚至直接扣上了“有不臣之心”的可怕帽子!
这局势的急转直下,完全超出了他们的预料。顾琰眼神闪烁,心中飞快盘算着利弊,想着要不要和沈家割席,而顾瑆则是一脸骇然,看看暴怒的父皇,又看看磕头不止的沈家兄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不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