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槐的树冠撑开,浓密的枝叶交错,将所有天光都严丝合缝地滤掉,在地上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
林黑儿就站在那片最浓的墨色里,红衣胜血,身姿摇曳。
她低头俯瞰,视线落在废墟中央的那个男人身上,带着一种织网者审视猎物的冷静与耐心。
她得承认,自己最初的判断出现了偏差。
这个叫张豪的男人,他对“力”的运用,已经完全超脱了“莽夫”的范畴。
一拳打穿阵法,一脚震裂地脉。
那不是炁劲雄浑就能做到的事情,那是一种更深层次的东西,是将自我意志蛮横地镌刻在现实规则之上的霸道。
但林黑儿很清楚,越是追求这种纯粹的极致暴力,其精神世界就越是千疮百孔。
杀戮,是滋养心魔最肥沃的土壤。
她,林黑儿,恰好是这世上最懂得如何在他人心田裂痕中,种下绝望的园丁。
她喜欢欣赏那些种子,最终开出的,名为毁灭的花朵。
“胜力仙人,张豪。”
林黑儿的声音清冽与魅惑并存。
这声音没有通过空气震动,而是直接钻入张豪的脑海,带着一种能勾动心神魂魄的奇特频率。
“你的拳头,很硬。”
“可我实在好奇。”
“一颗被无尽仇恨与杀戮浸泡透了的心,又能剩下几分硬度呢?”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纤长的指尖在那个小巧的墨莲香炉上轻轻一拨,炉盖悄无声息地滑开。
一缕淡到肉眼难辨的青烟,从中溢出。
青烟无味,无形,在触碰到空气的一刻便消散无踪。
【黄莲渡厄】。
张豪眼前的景物开始扭曲,褪色。
脚下被他踩出的乱石废墟,远处那些被吓破了胆的全性妖人,阴森的乱葬岗……所有的一切,都化作被水彻底晕开的浓墨,迅速模糊。
一股气味,钻入了他的鼻腔。
那股浓重到令人窒息,混合了血液的铁锈味、皮肉的焦臭味、以及脏器腐败的酸腐味的,他发誓永世不会忘记的气味。
当视野重新清晰。
他已不在川贵交界的破败小镇。
他回到了那个村庄。
那个让他亲手砸碎了自己所有原则与枷锁的,人间炼狱。
天空是厚重的铅灰色,低低地压下来,让人胸口发闷,无法喘息。
被烧成炭黑的房梁,断裂扭曲,指向天空。
村里的小溪不再流淌,暗红色的血液早已凝固,变成了一条蜿蜒的、暗红色的疤痕。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仆倒在田埂上,手里还攥着半截锄柄,圆睁的双目死死瞪着天空,写满了不甘。
不远处,那个被开膛破肚的妇人,涌出的内脏与血水将她身下的土地染成了一片触目惊心的黑。
成群的绿头苍蝇在她身上盘旋起降,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嗡鸣。
所有的一切,都比记忆中要清晰百倍,千倍。
那气味,那声音,那每一处细节,都真实得让他那颗坚硬的心脏,被狠狠刺了一下。
张豪的拳头,攥紧了。
指骨的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密的声响。
幻境之外,古槐树冠上。
林黑儿看着那个在原地站定,身躯却出现细微颤抖的男人,唇角勾勒出一个残忍的形状。
她托着墨莲香炉的手指微微一动,炉中升腾的青烟又浓重了几分。
成了。
她精准地触碰到了这个男人内心最深处,那道最狰狞、也最脆弱的伤疤。
接下来,她只需做一个安静的观众,看着他被无尽的痛苦与仇恨彻底吞噬,变成一头只剩下杀戮本能的野兽。
幻境里,张豪的脚步动了。
他的每一步,都沉重万分。
他朝着村口的方向走去,走向那棵让他永生铭记的老槐树。
他知道那里有什么。
他不想再看。
可身体却不受控制地,一步一步,拖着他向前。
那根被削尖了的木桩,就立在槐树之下。
木桩的顶端,挑着一具瘦小的、冰冷的身体。
那个孩子。
那双本该清澈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空洞、麻木与绝望,直勾勾地望着这片灰蒙蒙的、毫无公道可言的天。
一滴冰冷的液体,不知是天上落下的雨,还是从那张凝固着极致惊恐的小脸上滑落的泪。
滴答。
这声音在死寂的村庄里,清晰得震耳欲聋。
轰——!
张豪的脑子,在这一刻彻底空白!
一股远超此前任何一次的,狂暴到极致的纯粹杀意,从他灵魂最深处,悍然喷发!
他那双漆黑的眼眸,瞬间被奔腾的、暗金色的火焰完全占据!
“啊啊啊啊啊啊——!!!”
不似人声的咆哮,从他的胸膛深处炸开,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与愤怒!
现实世界中,林黑儿的脸色骤变!
她眼中的那个男人,周身那股凝实的霸道气息,在瞬间暴涨了十倍,百倍!
一股纯粹由“毁灭”意志构成的恐怖气场,以他为圆心,向外疯狂扩散!
他周遭的空气被这股意志强行扭曲、撕裂,发出了不堪重负的碎裂声!
他脚下的大地承受不住这股压力,龟裂、下陷!
好强的精神意志!好恐怖的杀念!
林黑儿的心头,第一次出现了不安的预兆。
她手中的墨莲香炉,青烟几乎化作了实质的浓雾,拼命想要压制住那股即将失控的暴虐。
然而,下一秒。
幻境中,张豪的动作,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想。
他没有被仇恨吞噬,更没有陷入疯狂。
他只是,缓缓地,走到了那根木桩的面前。
他抬起了手。
那只足以轰碎山岳的、布满了厚茧的宽大手掌。
他用这只虚幻的,由他的炁构成的,温暖的手掌,轻轻地,无比轻柔地,覆盖在了那个孩子圆睁的双眼之上。
他为他,合上了眼。
让他,不必再看这片污秽、绝望的人间。
做完这个动作,张豪缓缓地,转过身。
他不再去看那些尸体,不再去听那些哀嚎。
他只是,抬起头,望向这片由林黑儿用他内心最深的痛苦,所精心构筑的,虚假的,灰色的天。
那双燃烧着滔天怒火的眼眸深处,火焰正在退去,沉淀下来。
最终,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浓郁的悲哀。
那不是对仇人的恨。
而是对这片土地,对这些无辜逝去的亡魂最无力的悲悯。
然后,他缓缓抬起了自己的右拳。
那只,积蓄了无尽杀意、无尽愤怒、无尽痛苦的拳头。
当这只拳头举到最高点的瞬间,所有的狂暴、所有的毁灭、所有的杀伐,却又在刹那之间,全部消失。
一切的能量,都坍缩成了一点。
那一点里,只剩下一种要将这天地间所有不公、所有悲怆、所有无奈,都一并打碎的,纯粹的,沉重的,慈悲。
“这一拳……”
他的声音不再咆哮,而是一种穿越了千古的,疲惫的叹息。
“我替他们,打的。”
拳,挥出。
没有声音。
没有光芒。
这一拳打出的瞬间,现实世界中,林黑儿手中的那只,由特殊玄材打造,传承了数百年的墨莲香炉,其表面,“咔嚓”一声,毫无征兆地,裂开了一道缝隙!
紧接着,整个幻境世界,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一抹。
那血色的溪流,那焦黑的屋梁,那遍地的尸骸……
所有由痛苦构筑的景物,在一瞬间,寸寸碎裂,化作了亿万片闪烁着悲伤光芒的碎片,在空中飘散,消逝。
噗——!
林黑儿的身体剧烈一颤,一口鲜血从她娇艳的红唇中喷涌而出!
她的精神世界,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重创。
那不是力量的对撞,而是她精心构筑的,以“恨”为基石的虚假世界,被一股更宏大、更沉重的“悲”所彻底淹没、瓦解。
她的身形再也无法在树冠上站稳,从那高高的枝头跌落。
幻境,破了。
被一种她从未见过,也无法理解的方式,从根源上,彻底粉碎。
她挣扎着,用手肘撑起上半身,抬头看向那个依旧站在废墟中央的男人。
烟尘散去。
那个男人的身影,重新显露。
他身上那股滔天的杀意已经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承载了整个时代所有苦难令人心头为之揪紧的疲惫与哀伤。
他看着她,那双黑色的眼眸里,没有胜利者的喜悦,也没有对失败者的轻蔑。
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林黑儿看着那双眼睛,她那颗被仇恨与虚无填满的,冰冷坚硬的心,在这一刻,剧烈地抽痛了一下。
她张了张嘴,那些原本准备好的,充满了嘲讽与试探的言语,在喉咙里打了几个转,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最终,从她唇间泄露的,是一句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充满了迷惘与颤抖的询问。
“你……”
“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