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霆撕裂了天空。
那不是凡间的雷。
是纯金色的,粗如巍峨山峰,自墨色劫云的漩涡中心轰然砸落。雷光之中,不再是虚无的咆哮,而是有无数尊神魔的轮廓在其中挣扎、碎裂,最终汇成一股最纯粹、最原始的审判意志。
左若童站在原地。
他头顶那轮转不休的太极图,此刻光芒内敛,黑白二气不再泾渭分明,而是如水乳交融般盘旋而上,正面迎向那煌煌天威。
轰!
昆仑绝顶在碰撞的瞬间,失去了声音。
万物都在无声地震动。
坚逾万载的冰层瞬间气化,脚下的大地被硬生生犁开,深不见底的裂谷如同大地的伤疤,狰狞地蔓延。
被冲击的余波扫中,龚启之整个人像断了线的风筝,狠狠撞进远处的山壁,深陷其中。
他咳着血,挣扎着从碎石中爬起,抬起头。
视野中,左若童的身影依旧笔直,纹丝不动。
而那道足以审判神明的金色雷霆,竟被他头顶那看似单薄的太极图,一寸一寸地磨灭、消解,最终化作漫天金色的光屑,飘散无踪。
龚启之的瞳孔,在那一刻缩成了针尖。
“不可能……”
他的声音不再平稳,第一次带上了无法抑制的惊骇。
那是天道之雷。
是他以三百年道行为祭品,以自身寿元为引信,才从天道规则的缝隙中撬来的一缕审判之力。
是足以抹杀同境、重创上境的“法”之具现。
怎么可能,就这么被挡下了?
左若童没有言语。
他只是抬起布满裂痕的右手,对着那尚未散尽的雷光,五指虚虚一握。
道域之内,残存的黑白二气如百川归海,瞬间汇聚,化作一张遮天蔽日的巨网,将那逸散的雷光强行收束、碾碎。
雷霆被两条巨龙般的黑白之气死死缠住,疯狂绞杀。
金色的雷光发出不甘的哀鸣,最终寸寸崩解。
龚启之的脸色,在那一刻化为死灰。
他猛地一咬舌尖,这一次,喷出的不再是金色的精血,而是带着一丝灰败死气的暗红色血液。
那是他生命本源的根基。
这一口血喷出,他鬓角的黑发瞬间失去所有光泽,从根部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为一片霜白。
那口本源之血在空中炸开,构筑成一个比之前繁复百倍的血色符文。
“再请!”
龚启之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沙哑的嘶吼。
天空之上,劫云的漩涡中心,第二道金色雷霆再次凝聚、落下。
左若童却只是抬起了左手。
道域中本已稀薄的黑白二气,硬生生又分出一半,化作第二张稍小一些的罗网,以同样的方式,将第二道天雷死死地锁在半空,任其如何挣扎,都无法再前进分毫。
龚启之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如同决堤的江河般疯狂流逝。
他停不下来。
他知道,一旦停下这同归于尽般的献祭,等待他的,便是左若童那方霸道领域无情的碾压。
“第三道!”
龚启之再次咬破舌尖。
这一次,他喷出的已不能称之为血,而是一团近乎黑色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生命残渣。
随着这团东西离体,龚启之的脸上,皮肤如同失水的土地般迅速干瘪、塌陷,深刻的皱纹如刀刻斧凿般出现,他的身形佝偻下去,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仿佛在瞬间跨越了数百年的光阴。
一个俯瞰人间的神明,变成了一个风中残烛的凡世老叟。
第三道雷霆,应召而至。
它不再是山峰般粗细,而是凝聚成一道只有手臂粗细的、凝实到极致的纯金色光柱。
光柱之中,一切神魔虚影都已消失,只剩下最纯粹、最冷漠的“抹杀”法则。
那是天道最后的、不容挑衅的判决。
左若童抬起头。
那张因逆生而始终年轻的脸上,终于显露出一丝无法掩饰的疲态。
他的道域,在硬抗两道天雷之后,已如风中残烛。
但他没有退。
他只是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猛地张开了双臂,如同要拥抱整个天地。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左若童的声音,在几近崩溃的道域中平静地回荡。
“我今日,便再逆此道而行。”
“万物归三,三归二,二归一。”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抹前所未有的光亮。
“一,归道!”
话音落下的瞬间。
左若童的身体,再一次开始变得透明。
但这一次,不是与天地“融合”,而是在主动“燃烧”。
他在燃烧自己好不容易凝聚的道基,燃烧自己那超脱凡俗的神魂,燃烧他作为“左若童”这个存在的一切痕迹。
只为换取那最终、也是最绚烂的一击。
道域中仅存的黑白二气,得到了最后的燃料,以前所未有的姿态疯狂暴涨。
它们不再是龙,不再是网,而是化作一个巨大无朋的黑白磨盘,将整个昆仑绝顶的天与地,都纳入其碾压的范围。
第三道金色雷霆光柱,精准地轰击在磨盘的中心。
这一次,没有任何声音,没有任何光芒。
因为极致的碰撞,已经超越了凡世感官所能捕捉的极限。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一息。
两息。
三息。
当世界重新恢复色彩与声音时。
昆仑绝顶,已是一片死寂的焦土。
地面上,一道深不见底的圆形天坑取代了原本的山巅。
周围残存的山峰,被齐齐削平。
空气中,只剩下浓郁的、如同硫磺燃烧过后的焦糊气息。
龚启之跪在天坑的边缘,大口地喘着气。
他的身体,已经衰老到了凡人的极限。
头发枯白如草,皮肤松弛地挂在骨架上,浑浊的眼球里布满了血丝。
他抬起头,望向天坑的中心。
左若童,还站在那里。
但他的身体,已经透明得如同一个虚影,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散。
龚启之张了张干裂的嘴唇,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献祭了近千年修为,燃尽了生命本源,换来的三道天雷审判,最终,还是被这个男人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尽数挡下。
他已经,没有任何底牌了。
龚启之颤颤巍巍地站起身。
他的身体摇晃着,仿佛下一秒就会散架。
但他还是站直了。
这是他作为三百年来异人界第一人,最后的尊严。
他看着左若童,眼中的疯狂与怨毒尽数褪去,只剩下一种复杂的、近乎空洞的平静。
“你赢了。”
龚启之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砂纸在摩擦。
“三百年来,这是第一次。”
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弧度。
“但你也……活不成了。”
左若童没有回答。
他只是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近乎消失的双手。
他知道,龚启之说得没错。
强行破境,逆结道域,再以燃烧道基的方式硬撼天威。
他的根基,已经彻底化为飞灰。
他的神魂,也如破碎的琉璃,只剩下最后一点灵光维系着形体。
他活不了了。
但他心中,并无半分悔意。
他做到了。
他护住了身后那个不成器的徒弟。
他以自己的道,证明了《逆生三重》,并非什么歪门邪道,而是一条真正可以与这无情天道,争一争先的通天之路。
龚启之转过身,佝偻着背,拖着衰老的残躯,准备离开这片让他输掉了一切的是非之地。
但,就在这时。
天空之上,毫无征兆地传来一声沉闷的轰鸣。
那不是雷声。
而是某种更加古老、更加威严的,来自天道规则最深处的律动。
龚启之猛地抬起头。
他看见,那片被雷劫撕裂的天穹,并未愈合,反而从中裂开了一道更加巨大的、通往未知深处的漆黑裂隙。
裂隙之中,无数道由纯粹法则构成的金色锁链,如同捕食的触手,激射而出,目标明确——直指天坑中心的左若童。
左若童的瞳孔,在那一刻微微收缩。
“天道驱逐……”
他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苦涩与无奈。
金色锁链瞬间缠住了他那虚幻的身体。
他试图挣扎,但道基已毁,神魂将散,此刻的他,比一个普通人还要脆弱。
锁链越收越紧,并非要将他碾碎,而是开始发力,将他朝着天空中的裂缝,强行拖拽而去。
左若童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升空。
他猛地回过头,视线穿过千百丈的距离,落在了远处那个昏迷不醒、被他以道域余晖护住的弟子身上。
“张豪……”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如同风中的一声叹息。
“师父……不能再护着你了……”
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交代些什么,但那些无情的法则锁链,已经将他彻底拖入了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裂隙之中。
裂隙,随之缓缓闭合,抹去了最后一丝痕迹。
左若童,消失了。
昆仑绝顶,重归死寂。
只剩下衰老不堪的龚启之,和昏迷的张豪。
龚启之站在那里,仰头望着那片已经恢复如初、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的天空,许久没有动弹。
他的脸上,是一种混杂着恐惧、敬畏与茫然的复杂神情。
“天道驱逐……”
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在华夏本土,强行逆结道域……以凡人之躯,行逆天之事……”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抹了然。
“此方天地,容不下你。”
龚启之转过身,目光落在了昏迷的张豪身上。
他一步一步,艰难地走过去,站在张豪身边。
他低头看着这个年轻人。
这个差点将他打死的莽夫。
这个被心魔吞噬,却依旧不忘护师的疯子。
龚启之沉默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伸出那只枯树皮般的手,在张豪的额头上,轻轻一点。
一道微弱但精纯的金色光芒,从他干瘪的指尖渗出,没入张豪的眉心。
那是他神国破碎后,残存的最后一丝本源之力。
他没有毁掉张豪,反而用这最后的力量,帮助他暂时镇压了体内那蠢蠢欲动的心魔。
做完这一切,龚启之仿佛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踉跄了一下。
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准备离开。
但走了几步,他又停了下来。
他没有回头,只是对着身后那个昏迷的身影,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语道:
“小子。”
“你师父,是个……真正的修道之人。”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光。
“别让他的苦心……白费。”
话音落下,龚启之的身影,在风雪中几个闪烁,便彻底消失不见。
昆仑绝顶,再一次被风雪覆盖。
大雪淹没了满地的疮痍。
也淹没了,那个曾经站在这里,以一己之力,让这天,都为之动容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