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掉在地上,洇出大片的湿痕。
蕊娘一直弯着腰,手扶着墙却始终没有站起来。
她就像具雕塑似的,长久保持着那样的姿势。最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背过了身,才站直。手背飞快地抹去眼泪,对着俞珠笑了一下。
“主子在开什么玩笑,我可没那么好的福气。”
沈怀景对俞珠行礼,目光平静,落在躲闪的蕊娘身上。
来这里前,他已经打听到蕊娘的生平。
她是青楼花魁,又成了晋王的妾室。
人人嫌弃,没人瞧得起。
俞珠让人落座,走向蕊娘,用帕子擦去她眼角湿润。
不是她平白无故说什么大话,实在是这姐弟俩长得太像了。
几乎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只不过蕊娘的线条柔和,而沈怀景更锋利。
只不过蕊娘不想认,俞珠也没有强迫。她察觉到蕊娘的手是冰块一样的温度,脸上却热得发烫,就知道她一定紧张极了。
“你怕晋王不放人,没关系的,我可以为你做主。”
俞珠看向沈怀景,青年低着头,没有朝这边看,是个很懂规矩的人。
“沈大人说的对,你只是从王府出去的一个婢女,并不是什么侍妾。不用怕坏了名声。”
蕊娘扯了扯嘴角,“我还怕坏名声这一说吗?”
她眼神飘忽,既哀怨又带着一点点愤慨,倒有几分孩子气了。
俞珠敛下眼眸,问沈怀景,“沈大人要找得是不是这位蕊娘?”
沈怀景点点头,他的眼光如此坦荡,坦荡到蕊娘有些讨厌起来。
太阳照在蕊娘的脸上,白皙的面上附着着一层细细的绒毛。泛着浅色的光晕,她的瞳孔是浅茶色,因为浸了眼泪显得格外明亮。
沈怀景说:“我的姐姐叫沈三娘。”
沈三娘,蕊娘都快忘记这个名字了,原来她在家里排老三。
“六岁那年,家中无米下锅,被卖进青楼换了五十两银子。”
“五十两银子很快就被爹挥霍一空,这一次他又卖了四岁的小妹,只剩我一个。后来,爹娘被债主逼死,我被伯父收养,改名沈怀景。考取功名为官后,我找过小妹。”
蕊娘下意识屏住呼吸,俞珠攥住了她的手。几乎是本能的反应,蕊娘死死捏住了俞珠的手指。
沈怀景的声音有些发涩,带着难以言喻的悲伤。
“小妹已经于十二岁那年,不堪受辱悬梁而死。如今我在世的亲人,只剩姐姐一个了。”
他抬头,坚定的目光看向蕊娘,称得上决绝。
“所以我绝不会再让她屈居人下,遭受折辱。”
俞珠感受到,得知小妹的死讯时,自己手上那股劲突然就松了。蕊娘像个泄气的皮球,支撑着她的那股劲突然松散了,她整个人都变得软塌塌的。
蕊娘说:“你跟我说这个有什么用?我又不是你姐姐。”
沈怀景咬着牙,双目猩红。
他不理解,为什么蕊娘不愿意承认,不愿意跟他回去。
难道做王府的妾比做他的姐姐更好吗?
“姐姐的眉毛处有一小小伤疤,是我幼时不小心用树枝伤的。”
蕊娘哦了声,她抬起手拂过眉尾。
“我的眉毛处可没有疤痕。”
那支断了的眉笔太粗,画得眉毛也粗,确实看不出曾经伤疤的样子。
蕊娘走下台阶,笑容看上去带了十足的风尘气。她故意扭腰低头,把一张魅惑众生的脸凑到沈怀景面前,娇媚道:“大人仔细地看,我的眉毛上有疤痕没有?”
然而,不等沈怀景看清。蕊娘猛地起身,摆出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
“没有吧!我可不是什么沈三娘,大人不要错认!”
沈怀景有些着急了,他抓住蕊娘的袖子。
“你是,你就是我的姐姐,你是沈三娘!”他的语气放软,几乎是恳求的意味,“你是不是怪爹卖了你,他是个畜生,他已经死了!我寒窗苦读为的就是家人团聚,姐姐,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俞珠在上首瞧着这一切,看出了蕊娘的不情愿。
怨恨也好,为了其他什么也罢,在这里拉拉扯扯太难看了。
传到晋王的耳朵里,说不准要丢了性命。
俞珠厉声道:“沈大人,你未免太放肆了!”
沈怀景如梦初醒,手中薄云一般的袖子飘远了。他想抓紧,却扑了个空。
沈怀景扭头看向俞珠,隔了很远的一段距离,他突然反应过来。这里是王府,这里站着的两个女人都是王爷的人。
而他只是属臣。
脑袋还在发蒙的时候,身体会本能地行动。
沈怀景眨了眨眼,发现自己已经跪下了。
那个女人,那个叫俞珠的女人正用一双杏仁样的圆眼注视着他。
“我这里好像没有沈大人要找的人,您还是先回去吧!”
沈怀景想要辩解,想要争取,想问问蕊娘为什么不承认。却被俞珠用一种不容忽视的语气拒绝,她是那样的有气势。沉稳,冷静,平淡,带着压倒性的服从。
“来人,送沈大人回府。”
沈怀景不愿意那么狼狈,他撑着膝盖站起来。朱红色的官袍勾勒出修长的身形,似风中挺拔的竹柏。风吹起袍子的一角,沈怀景的长发也被扬起漂亮的弧度。
离开百芳园的时候,沈怀景忍不住回头。
日光下,是两道纤细的身影。
白玉似的面,温婉和魅惑的面容可谓占据了世上所有的绝色。
只是从始至终,蕊娘都没有看他一眼。
失落的心情让沈怀景满身颓丧,小全子都忍不住安慰他。
“大人,说不定您姐姐只是在气头上。这么多年,谁的心里不憋着一口气呢?”
沈怀景温柔得对着小全子笑了笑,“怪我来得太晚。所以我会一直等到姐姐原谅我的那天。”
院里,蕊娘才松下一口气。
她肉眼可见的难过。
可这种难过是流不出眼泪的,蕊娘只是小声的倒吸了几口凉气。
她的眼很酸,所以用手揉了揉。
俞珠在蕊娘面前站定,看见对方纤长的睫毛都在不住颤抖。
“为什么不承认?跟着沈怀景回去同样能过安稳的生活。你们彼此唯一的亲人,他不会嫌弃你的。”
蕊娘抽了抽鼻子,对俞珠扯出一个笑。
“主子,您就当我舍不得王府的荣华富贵,舍不得王爷成不成?”
兰溪在一旁鄙夷道:“你怎么不知好歹,小姐分明是在你好。你在王府,就算是等到老死也不一定出头的!”
蕊娘对着兰溪吐了吐舌头,道:“我愿意,你管得着吗?”
二人一言不合就要打起来,俞珠拉住兰溪,两个人还要气呼呼得互喷口水。
“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
回答兰溪的是蕊娘猛地关上的门。
兰溪气得直跺脚,对着俞珠诉苦,“小姐,你看她!我就说她不安好心吧!她就是舍不得王爷,摆明了来争宠的!”
俞珠抱着兰溪的腰把人拖回屋里,“好啦好啦,她随口说的。”
可蕊娘为什么不愿意跟沈怀景走,俞珠也很疑惑。
她不觉得蕊娘是贪慕虚荣的人,不然也不会安安分分这么久。
那就是一定有其他的原因了。
俞珠没再问,但她清楚,自己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晋王今日来时眉开眼笑的,大抵是公务上的事有了结果。
果然,不等俞珠开口,晋王就主动说。
“眼下有了崔袁两家的号召,大多数富户都减免了佃租。我从地方的库里支了银子,买到了经年积攒的陈粮。救灾的粮食不必好,掺的都是糙米米糠。各处的取水工作也在有条不紊的进行。”
晋王用脚踏了踏地,“我给各县的县令都下了一道命令,每个村至少得有一口水井。山西虽然雨水少,但比起肃州等地来说好的多了。”
“对了,”晋王看向俞珠,眼里都是温和的笑意,“沈怀景你见过了吗?”
“见过了。”
“嗯。”晋王应了声,又问,“蕊娘跟着他走了?”
俞珠摇摇头,“没有呢,估计心里有什么隔阂。”
晋王起身,手指抚过俞珠脸侧一缕碎发别到耳后,语气轻慢。
“本王去看看她。”
俞珠虽然讶异,却没有表露出来。晋王想找谁是他的事,就算对自己保证过也算不得什么。
俞珠伸手为晋王理了理打皱的衣摆,轻声说:“恭送王爷。”
小屋里,蕊娘正拨弄琵琶。
弦早就断了,那日不能唱歌后她就用剪子剪断了琵琶的弦。手痒难耐的时候就空弹一阵,权当发泄郁闷了。
晋王的到来吓了蕊娘一跳,她慌乱的起身,撞掉了琵琶,摔在地上发出好大的声响。
“王,王爷,您怎么来了?”
晋王实在是个妖孽的男人,静谧的水色一样的夜里,圆轮般的月色照在他蓝色的衣摆上,散发出妖精一样朦胧的光。
他的眼眸狭长,眉目如画,声音却鬼魅轻佻。
“为什么不愿意走呢?你在等什么?”
蕊娘愣住了,她的下巴已经被晋王抬起。微凉的指尖使得温热的肌肤一个激灵,她全身都止不住颤抖起来。
“张晟源把你送来是为了打探我,你不是自由身。可沈怀景是以王府奴婢的理由接你回家,经过王府的手就可以毁了你的身契。你为什么不走,你不想要自由身?”
蕊娘呵呵笑起来,“想啊,怎么不想呢,可我更想要的是王爷的疼爱。”
晋王冷冷抽回手,“你要做的事与俞珠无关,不要牵扯上她。”
蕊娘仍旧是笑,“可是与您有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