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孙玲珑,宋玉木着脸回房。
容薇穿着朱红罗琦锦袍正立在窗边,外头已经不见孙玲珑的身影,只有萧瑟的冬景。
院里的罗汉松还绿着,被风扯得摇摇晃晃,却始终没有春夏的活泼氛围,只觉得冷寒。
下人们按部就班,各自当值。拱门外头,两个丫鬟正沿着小路在洒扫落叶。风吹得发丝凌乱,小丫头们时不时停下来搓搓冰冷的双手。
容薇的院子里人人都严肃,难得见到笑声。容薇也不喜欢热闹,她更爱这种在自己权威掌控下的肃穆,方能彰显她主人的地位。
手里端着汝瓷杯盏,杯沿薄薄一毫透出茶水碧莹萤的光泽。容薇轻抿一口茶水,听见宋玉有些担忧的声音。
“侧妃,这孙玲珑真能听话吗?她瞧着就是个不老实的,一肚子主意。”
容薇轻笑一声:“磨了这么久的性子,再不老实也该老实了。再说了,除了我们她还能依傍谁?”
俞珠跟谁都是和颜悦色却都不深交,她跟王妃穿一条裤子算是晋王默许。一个想算计算计不到地方,一个只想本本分分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只有结盟才能不至于被挨个击破。这样的关系,就注定了俞珠不会跟满肚子坏水的孙玲珑交好,而孙玲珑没有家世也没有靠山。晋王对她谈不上多喜欢,她想立足就必须依靠自己。
就是参透了这一点,孙玲珑才忍下这么多天的磋磨,为的不就是被容薇接纳吗。
容薇放下手里的杯盏,笑容更轻快了些:“我的头有些痛,去药房把李太医叫来。”
孙玲珑拍了拍自己僵硬的脸颊,总算露出一个得体的笑容。她莲步款款,不多时就到了王妃处。
临近生产,钱婉徽的四肢浮肿。纤细的脚踝如今肿得象腿一般,一按便是一个深坑。除此之外,后腰和胯部更是日夜遭受折磨。她的孕肚太大,腰椎和胯骨要承受的重量太多。时不时就酸痛难忍,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夜下来要醒个四五回。
钱婉徽白着一张脸,坐在软塌上。白术在她对面坐着一个小马扎,把钱婉徽的双腿抬起,好让血液流通。又细细揉捏肿胀的下肢,好让钱婉徽舒服点。
寿姑姑在一旁哄着钱婉徽,如今正是关键的时候。一定要稳住心神,生气和忧思都不可取。一旦情绪激动,就有可能出大红。
“王妃,再熬熬,左右不过这几日了。”
钱婉徽点点头,再苦也快到头了。
她拿着账本,细细核对,想借此消磨时间。忽然听见外头通报,原是孙玲珑来了。
钱婉徽放下脚,只趿拉了一双兔毛的棉拖鞋。
自从开始水肿,钱婉徽就穿不上平日里那些鞋子了,都是现叫人赶做的。
白术忙收拾了眼前的东西,去请孙玲珑进来。
须臾间,只见孙玲珑一身素色的冬装,发间点缀一支水晶梅花发簪。未施粉黛的脸上瞧着略有些憔悴,却依旧能见是个美人。
相比之下,钱婉徽反倒更加不得体。
她的面上也是肿的,眼泡几乎盖住眼睛。脸上也生了些斑,暗黄枯燥。孙玲珑吓了一跳,心想怀孕的女子果真是遭了大罪,不知自己有孕会不会也是这样凄惨的境地。
余光瞥见钱婉徽桌案前摆着一碗鹿筋,另一碗似乎是鲜奶桃胶。都是滋养补品,虽然赵大夫已经说过不必过分滋补。可王妃吃不下饭,又兼月份大了,小厨房就将原本的份额削减一半。可再削减,毕竟是王妃用的,都是顶顶好的东西。是以,王妃虽然饭吃的少,补品可是顿顿都不缺。
孙玲珑心里暗自揣度,真是奇了怪了,同样是有孕,俞珠的身子可就轻便多了。就是同样的月份来说,俞珠六个多月还能健步如飞,王妃那时候可就不怎么出门了。气色也好,脸上不见什么斑斑点点,只是胖了些,显得圆润。
再说俞珠的吃食,似乎也是赵大夫调配的。孙玲珑仔细回想,俞珠的肚子似乎也没有王妃这么大。她按下心里的疑惑,让秋容将那包被拿上前来。
“王妃,这小包被给小世子用可好?”
钱婉徽抬眼去看,喜庆的红被子上头绣了百来个福字。每个字都是不一样的书法,不仅对绣花的手艺要求极高,刺绣的人必然在书法上还有极高的造诣。这小被子寓意吉祥,钱婉徽瞧着便眉开眼笑。
“你有心来了,这可要不少功夫。”
孙玲珑谦虚道:“哪里的话,我每日在侧妃那织布绣花,都是顺手的活计。王妃出身高贵,我那些贺礼倒显得小家子气了。不如送点自己的心意,马上天寒地冻,正是用的上的时候。”
钱婉徽听了,有些讶异。
“你每日都去侧妃那?”
孙玲珑笑着说:“是啊。”
她好似口无遮拦,不知是真没心眼还是假没心眼,只闷头说:“侧妃和我织了布就做衣裳送给城里的难民,也算是为子孙后代积福。如今玉都的百姓都说侧妃是菩萨心肠呢,王爷真是有福气能娶到这样的贤妻。”
钱婉徽咬着牙,只觉得一股血气溢上喉咙。侧妃这么做,贤明的是她,倒显得她这个王妃没什么用处了。
她不过是些许的行动不便,那侧妃就急着对她赶尽杀绝。到时候,好名声是她的,晋王也要给她三分薄面。要是被她抓着自己的错处,岂不是这王妃的位置也要拱手让给她了?
这是钱婉徽绝不允许的!
她压着火气:“侧妃确实是个贤德的人儿,这么做也是为王爷积攒人心。”
孙玲珑眯了眯眼:“可不是吗,就连皇后也是赞不绝口呢。”
皇后是钱婉徽的心结,她心里始终记着皇后对她的不满。这种惶恐在她的心里日积月累逐渐成了挥之不去的梦魇,和钱婉徽不同,侧妃一开始就得到了皇后的喜欢。
她有皇后亲赏的凤簪,而自己什么都没有。
如果,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是不是哪一天侧妃真的会取代自己?
钱婉徽越想越心惊,她无法控制自己不去胡思乱想。思绪像疯狂生长的藤蔓,纠缠在一团,每一根理出来都指向最坏的结果。
热气蒸腾的屋子里香味浓郁,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让钱婉徽头昏脑涨。只觉得四肢百骸都无端的热了起来,血液似乎在身体里沸腾,她的脸涨红像是猪肝。只听见孙玲珑还在喋喋不休什么。
“侧妃前几日还去宫中请安呢,皇后娘娘赏了一把古琴,正是她的爱物流泉。”
皇后琴艺极佳,有圣手美名。流泉是她的第一把琴,陪伴至今是心爱之物。如今送给侧妃,看来她真的很满意这个‘儿媳’。
钱婉徽急躁之下,忽觉腹中被踢了一脚。力道之大,肚皮上都鼓出一块。疼痛让她的面容都跟着扭曲,钱婉徽下意识伸手探向下处,摸到了一手鲜血。
寿姑姑赶紧扶住钱婉徽,白术叫来杜嬷嬷。几个人立刻将王妃扶进产房,白术吩咐小丫头烧水,自己赶紧去请御医和稳婆。
混乱中,孙玲珑捂着嘴退出屋外。
眼前的场面太过惊吓,王妃的表情实在太痛苦,那浑圆的肚子像高高的山峰,她胆战心惊的想。人怎么能生出一个几斤重的孩子呢,那不得去了半条命!
说到底,人的成长是有循序渐进的过程。而现下她们都是十几岁的年纪,平时再老成,事关生死也是生平头一遭,怎么能不害怕。
所有的老谋深算心狠手辣的妇人,年轻时未必不是天真无邪的少女。
她慌慌张张地站在檐下,被一个稳婆撞到肩膀。放在平常,孙玲珑肯定要纠缠一番,可今日她本能地侧过身子让出一条道来。然后在秋容的搀扶下,跌跌撞撞离开了人群。
行到无人处时,孙玲珑一把扯下腰上的香囊,撕烂了外头的绳结,把里面的药渣子通通丢进金湖。外头的布料则是点火烧了个彻底,做完这一切,孙玲珑仍旧心有余悸。她强打起精神,又返回了王妃的院子,好像她一直没离开过。
没一会,俞珠就急匆匆来了。孙玲珑赶紧凑过去,她吓得花容失色,惊骇道:“怎么突然就要生了,一点预兆没有,吓得我手到现在还抖个不停。”
俞珠顾不上管她,赵大夫在,王太医在,偏偏杏林圣手李太医不在。
俞珠沉着声,拉住一旁的医女。
“李太医呢?”
医女战战兢兢道:“今个下午侧妃身子不适,请了李太医前去施针,眼下还没有消息。”
话音刚落,稳婆就端着热水出来。
粉红色的热水就泼洒在门口,淡淡的腥味让俞珠喉头泛起恶心。
她焦急地问道:“眼下怎么样了?”
稳婆是个老手了,一脸的为难,语气里满是担忧。
“王妃的胎位不正,孩子又太大,恐怕难生了。”
俞珠深吸一口气,这样的场面她心里也没把握。可事赶着人,不得不去做。
“你会正胎位吗?”
稳婆在俞珠严厉的目光里,缓缓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