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珠没等到足月,提前发动早一个月生了。
天上飘起鹅毛大雪,人说瑞雪兆丰年,王妃在俞珠院子里看顾着。风裹挟着雪花钻进衣领,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连翘撑起伞,二十四根伞骨皆是乌檀木,内敛华贵却丝毫不显山露水,寻常看不出这伞的贵重。
钱婉徽等得身子有些麻了,连翘只能劝。
“王妃,回房歇会吧。一时半会生不下来,稳婆说只是见红还没开指呢。”
钱婉徽仰头看雪,并不回应连翘的话。寿姑姑已经去请俞母了,生死关头母亲的力量是谁也无法比拟的。
“这孩子一定是个有福气的。”钱婉徽抿了抿唇,“瑞雪兆丰年,是个好兆头。”
连翘见王妃是铁了心要在这守着,也就不再劝。只是帮她绑紧了披风的系带,又换了个新的汤婆子。好在这里背风,也受不着寒凉,不然以王妃的身子肯定是撑不住的。
产房里,俞珠听着稳婆的话,不敢放声大叫,深吸一口气再缓慢的吐出,配合着使劲。
亵衣早就被汗水浸湿,俞珠眼前一片片发黑,大概是气竭缺氧了。她枕着兰溪的胳膊,撑起半个身子,强忍着疼问道:“白天生得下来吗?”
稳婆伸手在里头探了探,摇摇头说:“才开了三指不到,怕是还要痛上一阵。”
俞珠已经疼得分不清究竟是哪一处在疼,是腰还是腿?从肚子往下时而像被车轮碾过,时而又好似消失一般。
她也没力气了。
俞珠喘息几声,叫兰香拿来一碟子糕点。她强撑着吃了几块,又灌了一壶温茶才觉得四肢似乎不是那么软塌塌了。于是拽住床帏,从喉咙里溢出嘶吼。
稳婆配合着她发力,“你做得很好俞侍妾,保持这样的力道不要停。一旦停了可就接不上了,到时候就难生了!”
俞珠哪里敢收力,没力气了就灌一碗糖水,当真是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
过了半刻钟,一人冒着雪跑进产房。
兰溪一见身子都软了,好像一下子找到主心骨似的。
她不敢哭,俞珠正是用力的时候。兰溪怕自己哭了连累着俞珠也心神受损,妇人生产时受罪对身体最不好了,这是无论如何都补不回来的。
兰溪哽咽着叫了声夫人,俞珠好似没听到,失神的眼眸只能看见床顶寓意吉祥的鸳鸯交颈。
俞母是过来人,即便心疼也没露怯。她接过兰溪的位置,用整个臂弯托起俞珠的头颈,好叫她只把劲往下身使。
而后沉声道:“使劲,什么都别想,只顾着用力!”
兰溪待不下去了,跑到外头悄悄的抹泪。
忙活到天黑,俞珠总算生下了一个女婴。
哭声响起时,钱婉徽也跟着松了口气。稳婆出来报喜:“恭喜晋王府喜得千金,王妃万福,王爷万福!”
钱婉徽立刻吩咐连翘看赏,随后才迈动步子进去看俞珠。
俞珠仰面躺在床上,眼角不知是汗水还是眼泪。兰溪把小王女抱给王妃看,比起世子,小王女的体格小些。动静倒是不小,呜哇呜哇哭个不停,嚎得嗓子都哑了。
钱婉徽抱在臂弯里摇了摇,温声唱着哄孩子入睡的歌,神色温柔。
俞母先前还担心俞珠在王府的日子不好过,知道俞珠要生也是心急如焚。却又没法子进王府瞧瞧,正急着的时候,王府的马车就到了家门前。
寿姑姑一脸的焦急,拉着她的手就上车。
“俞夫人快些吧,俞侍妾要生了。这种关头母亲不在身边怎么行?”
俞母被急忙忙拉来,心里七上八下。
既担心俞珠,又怕冒犯到王妃。
如今见到王妃才放下心来,这是个端正温和的人儿,绝不会太为难俞珠。
俞母慌忙地要行礼,被钱婉徽拦住。
“不必多礼。”钱婉徽示意连翘扶起寿姑姑,“俞夫人可以在这里多住几日,陪陪俞侍妾。”
床上的俞珠才回过神来,就算王妃待她好,她也始终记得王府的规矩。
俞珠这样的身份,俞母根本就不该来,何况小住几日。她一向小心谨慎,就算得宠也不似旁的侍妾那样招摇过市,就连胭脂水粉都只要库房送来的。就是怕那天恩宠断绝,曾经无伤大雅的小错也会被翻出来做文章。
晋王虽说本朝对女子没那么约束,可王府后院和寻常人家哪里相同。更何况,她的身份本就矮了一截。
“王妃,这不合规矩。”
钱婉徽面容沉静,言语间有几分难以察觉的哀凉。
“宫里传来消息,过了年,王爷就要去封地。太原府与玉都相距甚远,往后再见就难了。”
俞珠没有出声,她其实早就预想过今天。
晋王不会一直留在玉都,她总有一天是要跟着一处离开的。
嫁人是一回事,远嫁又是一回事。
山高水远,书信不通。就是王爷回玉都述职,又能带着她一同前往吗?
她忍住心底的酸涩道:“那确实该住几天。”
俞母抱过孩子哄她,“瞧瞧跟你小时候多像。”
俞珠偏头去看,小王女的额头生得饱满,她露出一个笑。
“她会比我有福气。”
俞珠生了女儿的消息很快传遍了王府,世子出生时王妃只赏了贴身的婆子丫鬟,原来是等着俞珠生了再阖府上下一块赏钱。
因连着两件喜事,又令库房今年冬天再多缝制一套冬衣,就当接接喜气。
孙玲珑在小金库翻了翻,倒有些犯难。
她实在没什么送得出手的东西,若是把那个镂空青鸟金玉香囊球送出去她又舍不得。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去探探侧妃的口风。
她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是吗?
孙玲珑气愤地想,她已经为侧妃做了那样不干净的事,给点利息也是应该的。全然忘了,自己本就想借侧妃贤良的名声去刺激王妃。只不过她没想到,侧妃竟然真的敢在她身上放麝香。
屋子里只点了一盆炭火,孙玲珑捂紧了手里的汤婆子。有点后怕又有点幸灾乐祸。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侧妃费那么大心思有什么用,王妃还是好端端的把世子生下来了。反倒是她自己的丫头,受了那样重的责罚,听说两个月过去还没养好。
秋容伸出钳子拨弄炭火,心里忍不住埋怨。
原以为自己跟对了主子,孙玲珑那么能作妖,又生得美艳定然能拢住晋王的心,怎的现在日子和冷宫没什么区别。
从前她去厨房都是旁人看她的脸色,如今轮到她看别人的脸色。得好声好气才能拿到热饭,这样冷的天,旁的院子都是丫头亲自送去的。只有她要顶着北风来回穿梭,冻得心都冷了。
孙玲珑还要责骂她是没用的奴才,菜里见不着荤腥,也没有时令鱼虾,只有豆腐白菜。
可厨房一贯按份例行事,只有得宠的侍妾才有资格点菜。
孙玲珑眼下已然没了这样的资格。
常言道,落魄的主子连奴才都能踩一脚。秋容不是孙玲珑的贴身丫头,是进府才分配的,能有多深厚的情谊。
孙玲珑一失宠,秋容就开始冷嘲热讽。
可孙玲珑是谁,秋容厉害,她当然比秋容更厉害。
孙玲珑在家里就不受重视,要不是靠长得漂亮性格泼辣早就被磋磨死了。所以她的人生信条就是除了自己之外,其余的人什么都算不上。
秋容刚摆上脸子,孙玲珑就伸手捏住她胳膊的软肉狠狠拧上一圈。那青紫的印子,十天半个月都消不了。
如此也就作罢了,孙玲珑还要甩上几个耳光,打得秋容眼泪汪汪。
“我得宠的时候能收拾你,落魄了自然也能。”
打完了还要给秋容上药,那药膏孙玲珑自己都舍不得多用。
按孙玲珑的话来说就是丫鬟是主人的体面,落魄归落魄,要是带伤出门丢的就是主子的脸了。
秋容哆哆嗦嗦看着孙玲珑给自己上药,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打一巴掌给颗甜枣,还给的恰到好处。
羊脂膏里掺了花油,所以香香的。
孙玲珑揉得又轻又慢,还轻声问:“还痛不痛了?”
秋容有点怕,又被迷惑到了,只能弱弱摇头。
“不,不痛了。”
下一秒孙玲珑就面露凶色。
“不痛了还不赶紧去干活!”
秋容害怕孙玲珑,又被调教的下意识去关心她。秋容在心里哀叹,自己一定是上辈子欠了孙玲珑的。
火烧的旺了些,秋容打量着孙玲珑的脸色,估摸着她的心情应该不是很差。
“主子,侧妃说今个你不必过去了。”
孙玲珑哦了声,又听秋容说:“侧妃还赏了您一件珐琅金麒麟,一件珊瑚十八子手串。”
不必说,这就是侧妃为她准备的贺礼了。
孙玲珑收下东西,预备着明天送去给俞珠和侧妃。
她裹紧了兔毛的领子,暗恨道:自己不过是想过锦衣玉食的生活,怎的如今去给别人做狗了。
相比于孙玲珑的不平静,侧妃的院子里倒是风平浪静。
只是到底什么样,只有翡翠清楚。
自从宋玉受伤后,侧妃的心情就很差。
差到翡翠照吩咐送去毛笔,动静大了点,侧妃就写错了一个字。
容薇抬起头,狭长的眼眸明明没什么情绪,但就是有种不可忽视的压迫感。
翡翠赶紧跪下,却不敢说话。
因为她知道,这个时候开口更惹容薇的厌烦。
果然,短暂的情绪过后,容薇将那张纸扔进火盆,而后冷声道:“下去吧。”
翡翠才松了一口气,搁下狼毫笔,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没过多久,容薇猛地拉开门。
寒冷的风雪吹得她发丝飞扬,在一片冷冽的寒意中,容薇的怒气再也压抑不住。
“备车,我要回容府。”
翡翠急忙去叫马夫套车,又赶紧给容薇披上大衣。
“侧妃,您刚从暖室出来就吹冷风会受凉的。”
容薇斜睨一眼,轻哼:“又死不了。”
马车停在容府门前,丫鬟们纷纷出来迎接,恭恭敬敬称容薇为大小姐。
“大小姐回府了,快出来伺候着!”
容薇看都没看一眼,轻车熟路回了自己曾经的住处。
宋玉如今就在里头养伤。
两个月过去,伤口都已经结痂,就是走路扯到时仍痛得龇牙。
容薇进去时,她正扶着墙龇牙咧嘴的走。一瞧见容薇,当即目瞪口呆了,似乎没想到对方会来看她。
宋玉愣愣的,本能的叫出了容薇在家时的称呼。
“大小姐,你怎么来了?”
容薇心头的郁结稍散,“我来看看你。”
她走上前,掀起宋玉的小袄。
“今天上药了吗?”
宋玉老实回答:“上过了,您别担心,都好得差不多了。除了有点丑之外不碍事的。”
容薇低头去瞧,曾经皮开肉绽的伤口这会子果然尽是纵横的伤疤。
她不知王妃吩咐过,三十棍用了十足的力道。就是冲着打死人去的,要是自己慢了一步宋玉定然没命了。
她移开眼,不再看,只是鼻头酸涩。
“不怕,要是以后有人嫌弃你,我一定剥了他的皮。”
宋玉的心里又是感动又是心酸,泪汪汪道:“我不嫁人,一辈子陪着大小姐。”
容薇露出一个笑:“说什么胡话呢,儿大尚且不由娘,我岂能困住你一辈子。你等着,这笔账我一定从钱婉徽身上讨回来。”
宋玉心里隐隐的担忧,她知道小姐痛恨钱婉徽。
这王妃之位本该是她的,是老爷觉得小姐的性子太极端,才举荐了钱婉徽。
得知消息的容薇闹过绝食,闹过割脉,就差豁出这条命去也要进王府。
老爷没了法子,才去求了恩典。
宋玉只感叹,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一步之差,万里之遥。
面上温温柔柔的容薇,心里不知多压抑扭曲。
可在宋玉眼里只有心疼。
容薇低声,为宋玉理了理汗湿的发。
“再等几天,我就接你回去。”
宋玉却不知从哪里掏出个獾子皮的帽子。
“小姐,外头风大,你受了风要头疼的。”
各有各的烦心事,只有俞珠院中一派暖意融融,俞母抱着小王女在逗乐。
孩子太小,只会吐吐舌头,可在俞珠眼里就是可爱极了。
她小声的,悄咪咪的说:“我觉得,小王女比小世子好看。”
俞母瞅她一眼,“那可不是吗,自个儿的孩子自个疼,哪里顾忌得了旁人。”
门房的来传消息:晋王快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