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全子一大早出门,伪装成乞讨的人堵在袁昭上学的必经之路上。
白云书院是城中最好的书院,有名有姓的大户人家都会将子女送到此处读书。分为男女两个院区,根据年龄又各自分为八个不同的区域。所以白云书院占地庞大,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均有教导。琴棋书画诗酒茶更是精湛,此处的学生经过层层筛选,每一个都是大有作为。
这白云书院前的路都是大块平整的青石砖,比起主街道的更加整齐美观。石砖之间严丝合缝,几乎没有坑洼。马车走过,平稳得感觉不到一丝颠簸。
这都是大户人家主动出钱修缮的,平日里也有人专门清扫。要是有乞讨的人误入也会被架着丢到远处去,所以小全子只在入口处堵着。
他伸长了腿,整个人横亘在青石路的中间。半合着眼,身上脏兮兮的。
袁家的轿子停在跟前,家丁骂骂咧咧上前,拎起小全子的领子要把人拖走。
小全子赶紧抓住来人的手,把力往下沉,在地上拖行了一阵。忽然低头,咬住家丁的手腕。只听得一声痛呼,家丁要开口骂他,又生生止住。
背地里发牢骚可以,要是被主子听见是要吃耳光的。
小全子个子小,又灵巧。弯腰跑得极快,已经扑到了轿子前。大幅度的动作使得轿身晃动,轿夫怕伤了袁昭只能放下轿子。
小全子抓住机会,撩开轿帘,大喊着:“少爷,您行行好给口饭吃吧!实在是活不下去了啊!”
放在平时,小全子早就被乱打一通丢远了。可今日,只是一扬眼,小少爷就轻声道:“慢着。”
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冒犯的威仪。
家丁们停下了蠢蠢欲动的手,都等着袁昭的吩咐。
小全子仰起脸,看见一张白嫩嫩的面。带着稚童特有的婴儿肥,眼睛生得黑亮,眉毛浅了些。却与五官融合的格外和谐,当真是小小年纪就能看出清俊如竹的淡然。行事也格外沉稳,小全子这么一闹,还能稳稳坐着,半点不露胆怯。反而用审视的目光看向小全子,漆黑的眼珠子转了半圈,才对手底下的人说:“何必对他动手,都是老天太残忍。”
“你从哪里来?”
小全子随口胡诌:“我是乡下来的,今年十六了。”
袁昭点点头,“你以前是做什么的,城里近日在大兴土木,要是合适你可以去领个差事。”
小全子做了快十年的奴才,以前干什么早忘了个精光。只说自己是种地的,家里没余粮才出来乞讨。
袁昭没再问什么,让小厮带他去铺子里吃饭,然后又向他指明了方向。
“眼下可以活命的有三条路,要么去开垦荒田,要么去修建房屋工事。这最后一条,你应当不会去。大同等地矿产发达,我家也有产业在那处,你要是愿意可以去。只不过,格外辛苦。”
小全子瞪圆了眼,讨好的笑着说:“我就留在这太原城就好。”
袁昭亦是笑了笑,“随你。”
他留下二钱银子,随即上了轿子,对随身的书童说:“快些走吧,已经耽误了许多功夫,不知夫子会不会怪罪。我应当尽快说明情况才是。”
走出半里地,书童才小声抱怨:“您的心也太好了,不就是一个乞丐管他做什么?瞧他那样就是个四体不勤的,饿死才好。”
袁昭道:“非也,你看他浑身破破烂烂,手上也是脏兮兮的,可指甲圆润饱满一看就是经常修剪的。要真是讨饭来的,哪有心情剪指甲呢?”
袁昭年纪小,说话还有些奶声奶气。不过四岁,寻常孩童还在母亲的怀里撒娇,袁昭却已经被规训得极其独立。最要紧的就是凡事需学会自己拿主意。
所以察言观色,几乎成了袁昭的本能。
“寻常男子十六岁都该娶妻生子,不会生得这般女气。他声音尖细,没有胡子,又白净,可见并不是个男人。”
书童才反应过来,“有人故意让他来试探我们的?”
袁昭点点头,“所以,我一定要让对方满意。”
小全子吃完了饭,抹了把嘴,把二钱银子收进怀里。
这应当算是这次办事的额外收获?
他喜滋滋把银子揣进兜里,心想这个袁昭还真是不错。
人虽好心,却没有好过头。二钱银子干不了什么,对于袁昭来说无关紧要。可对于一个乞丐,足够吃上几天饱饭。也足够他去袁昭所说的三处活路找个事干,但倘若自己真是个混吃等死的。这二钱银子,就像一开始说的,对袁昭来讲无关紧要,权当送他做个饱死鬼。
小全子回去复命,把袁昭夸了一通。
俞珠却不是很高兴,她摇摇头唉声叹气。
“真是一点也不像个孩子。”
兰溪抱着锦茵在玩,瞧着俞珠的模样笑出声。
“这有什么不好吗?总比那些个酒囊饭袋来得强。这男人啊,就是要看他沉不沉稳顾不顾家。要是个花心大萝卜可不好。”
俞珠瞧着锦茵的面,这段时间养起来肉了,圆嘟嘟的。
“怕锦茵拿不住他。”
兰溪叹了口气,“小姐唉,我的小姐。你想那么多干什么,以后的事要留到以后再说啊。”
俞珠长长出了口气,把滚到脚边的绣球又踢给兰溪。
“说的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天塌下来有我这个做母亲的顶着呢。”
“可不是嘛?”兰溪抱着锦茵摇了摇,“还有我这个做姨姨的顶着呢。”
官署的事俞珠是管不着的,也与她无关。她只是一个深宅妇人,眼皮子浅的只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可凡事都有例外,俞珠的院子里这不还住了一个蕊娘。
蕊娘是个命苦的,记事的年纪被卖到青楼。她生得美貌,老鸨把她当摇钱树,那是花了心血培养的。
送给达官贵人的,当然不能是瑕疵品,所以至今还是完璧之身。
只不过,在楼里待过的,哪怕是完璧之身也是供人取乐的物件。蕊娘舞艺极好,舞动时腰肢如杨柳,莲步腾挪好似风中摇曳的蝴蝶,美得叫人挪不开眼。
这太原城,那些个有钱人,有多少没见过蕊娘的舞姿。不知她是个如水般温柔娇媚的美人。
只不过这美人如今是在晋王的后院,普通人肖想不得。
可提起她,谁不骂一句娼女?
蕊娘也不信命,这风水轮流转,怎么就转不到她身上了?
一大早起来,蕊娘就听见喜鹊停在她的屋檐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描眉时,蕊娘就在想,难不成她的好运要来了?
小太监高亢的声音传来,蕊娘的手一重,炭笔应声而断。她的眉毛才化了一半,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
蕊娘有些恼,只因眉毛里藏了块小小的浅色的胎记。不遮起来看着怪怪的,显得柔美的面容看起来都有些凶。
其实这处不是胎记。
小时候蕊娘在灶膛烧火,又要带着弟弟。弟弟哭闹,抓到尖锐的树枝。刚好抵在蕊娘的眉中,戳破了一块皮肉,才留下这个印子。
蕊娘在家里任劳任怨的干活时也没想到自己会被狠心的爹娘卖进青楼。她不承认自己是被卖的,对着客人都说是走投无路自己来的。这伤疤也成了胎记,只在俞珠面前说过自己的身世。
说起来,蕊娘都快忘了自己还是有兄弟姐妹的。
她忍不住勾了嘴角,生那么多有什么用,一个也养活不起。
本以为父母是疼爱儿子的,但在蕊娘之前已经卖了一个哥哥。
当儿子的,比女儿更能挨打。因为长得结实,爹爹一个生气就会把家里的男孩往死了打。
蕊娘暗暗想,自己要不是被卖,说不定已经遭打死了。
她叹了口气,推开门,心里想要是晋王来看俞珠时可以顺带看一眼自己就好了。
喜鹊还在叫唤,来得却不是晋王。
来得是山阴县的县令,沈怀景。
这下,蕊娘的左眼皮也开始跳了。
沈怀景是谁,蕊娘不知道。
他来找谁?
蕊娘拉住小全子打听,小全子说:“说是来找姐姐的,恰好在咱们主子的院子里当奴婢。”
蕊娘哦了声,那就是跟她没关系。
她站在屋檐下,好奇地想要看看这个沈怀景是谁。
外男不得私自进入后院,可如果经过通传,青天白日的也没什么要紧。
大家都是衣冠楚楚见客的,又这么多奴才丫鬟围着的,能有什么话说。
蕊娘拿这个小扇子,遮住自己半张脸,静静等着那个叫沈怀景的县令进来。
不知道谁这么好命,从此再也不用做奴才了。往后跟着自家弟弟可以享福了,真是看得人眼热。
沈怀景迈步进了百芳园,正巧和蕊娘打了个照面。
来人一身靛蓝色官服,墨发束冠,剑眉星目气宇轩昂。
俞珠也走出屋子,此时正站在台阶之上。
她看了看蕊娘又看了看沈怀景,道:“本来还想着,我的院子里谁会是沈大人的姐姐。眼下不用找了,原来是蕊娘。”
蕊娘手里的扇子掉在地上,她弯腰去捡,已流了一脸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