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飘着细雪。
凌云坐在办公室里,对着一份从洛杉矶发来的传真皱眉。他揉了揉太阳穴,听见敲门声。
“进。”
马保国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个笔记本。他穿着深蓝色工装,头发梳得整齐,脸上带着笑。
“凌总,快过年了,想请示您年会的事儿。”
凌云抬头看他一眼,又低头看传真。
“年会就不开了吧,浪费时间。给员工发红包,直接发现金,每人……二百。你算算多少钱,从财务支。”
马保国没动。
凌云等了几秒,抬眼看他:“怎么了?”
马保国往前走了两步,把笔记本放在桌上。
“凌总,钱可以不发,年货得发。”
“为什么?”凌云把笔放下,“发钱多方便,员工想买什么买什么。发年货还得采购、分发,麻烦。”
马保国摇头。“不一样。”
他拉过椅子坐下,身体前倾。
“凌总,您是大学生,思路活。但有些事,不是方便不方便的问题。”
凌云靠回椅背,示意他说下去。
“去年这时候,”马保国说,“厂里什么样您知道吗?六个月没发工资,工人天天来厂门口坐着。有关系的调走了,没关系的去菜市场捡菜叶子。我老婆,为了省两毛钱公交费,冬天走四十分钟去我妹家借米。”
他顿了顿。
“那时候走在街上,熟人都绕着你走。为啥?怕你开口借钱。孩子在学校被同学笑,说你爸厂子倒了。过年走亲戚,手里提的东西都比别人轻,坐那儿吃饭都不好意思伸筷子。”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电脑的嗡嗡声。
“现在呢?”马保国继续说,“咱们厂活了。工资按时发,计件干得多的一个月能拿八百。工人腰杆直了。但这是家里的事,外人看不见。”
他手指在桌上敲了敲。
“过年不一样。过年走亲访友,你手里提什么,别人一眼就看见。你要是提着两桶油、一袋面、一箱肉,别人就知道——这家单位效益好,没白干。”
凌云没说话。
“对员工来说,那是脸面。”马保国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扎实,“他提着东西回家,邻居问:‘哟,单位发的?’他点点头,声音都能大三分。对孩子说:‘看,爸单位发的。’孩子在学校也能说:‘我家年货堆了一地。’”
他看向窗外,雪下大了些。
“对企业来说,那是名声,是口碑。咱们厂现在一千五百多工人,连家属得有五千人。这五千人,就是五千张嘴。他们出去说一句‘星火电子厂年货发得厚’,比咱们打什么广告都管用。”
凌云想了想:“发钱他们也能自己买。”
“那不一样。”马保国立刻说,“自己买的,是‘我花钱了’。单位发的,是‘我挣来了’。感觉不一样。再说了,您真觉得他们会拿五百块钱全买年货?”
他笑了笑,有点苦。
“工人过日子精打细算。拿了钱,可能只花五十买点油面,剩下的四百五存起来,或者还债,或者给孩子交学费。到头来过年桌上还是寒酸。但咱们发了实物,他们就必须拿回家。东西摆在那儿,就是实实在在的体面。”
凌云沉默了一会儿。
“你觉得发什么合适?”
马保国翻开笔记本。
“我列了个单子:十斤装大米一袋,五升装食用油一桶,十斤面粉一袋,五斤猪肉,两斤鸡蛋,一箱苹果,再加一盒糕点。算下来,每人大概一百块钱左右。”
“一百……”凌云想了想,“按二百的标准发。”
马保国一愣。
“凌总,二百是不是太多了?咱厂现在利润虽然可以,但明年还要扩建生产线……”
“既然要发,就别小气。”凌云打断他,“米面粮油肉蛋奶,你看着配。再加点干货,瓜子、花生什么的。包装弄好看点,箱子上印厂标。”
他顿了顿。
“还有,家里有困难的,你统计一下。单亲的、有重病家属的、孩子上大学的,额外再发一份。”
马保国看着凌云,张了张嘴,没说出话。他低下头,在本子上记了几笔。
“还有件事,”凌云说,“年会可以简单开。食堂摆几桌,你和几个车间主任讲讲话,给优秀员工发个奖。”
马保国合上笔记本,站起来。
“那我这就去办。采购我去联系,保证质量。”
“等等。”凌云叫住他,“另外,给管理层也发一份,和你的一样。你自己那份再加条烟,我知道你抽烟。”
马保国笑了,“谢谢凌总。”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
“凌总,您可能觉得这是小事。但对工人来说,这是大事。我替他们谢谢您。”
门关上了。
凌云重新看向传真,却看不进去。他起身走到窗边。
雪下得更大了。厂区里,几个工人正推着板车往仓库走,车上是刚下线的键盘。他们穿着棉衣,呼出的白气在冷空中散开。有人说了句什么,几个人都笑起来。
去年这时候,这里死气沉沉。
凌云想起马保国的话——“对孩子说:‘看,爸单位发的。’”
他想起自己父亲。很多年前,父亲在机械厂上班。每年腊月二十几,父亲会骑自行车驮回来一箱苹果、一袋花生。东西不多,但父亲脸上有光。他会把苹果一个个擦亮,摆在家里最显眼的柜子上。来客人了,就指着说:“厂里发的。”
那种骄傲,凌云记得。
他回到桌前,给财务打了电话。
“马厂长最近会支一笔钱采购年货,直接批,不用再请示我。”
挂掉电话,他想了想,又给安诗语拨了过去。
“晚上我去接你,咱们去买点东西……给你爸妈的。快过年了。”
电话那头,安诗语的声音带着笑。
窗外,雪覆盖了厂区的水泥地。几个年轻工人打起了雪仗,笑声传得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