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应钦的脚步骤然停在舷梯上,他身后的随员险些撞到他的背。
那张经历过无数风浪的脸上,肌肉僵硬。
俞大维紧随其后,他推了推鼻梁上的圆框眼镜,镜片下的双眼死死锁定在最前方那八门由卡车拖拽的庞然大物上,嘴唇无声地开合。
“leFh……18……”
俞大维的声音干涩,像是被砂纸打磨过,每一个字都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德意志国防军现役师属……105毫米轻型榴弹炮……”
他猛地扭头看向何应钦,音调不受控制地拔高。
“敬之公!这……这怎么可能?!刘湘从哪里搞到的?!”
兵工署建立十余年,他俞大维为了几门德国75山炮的图纸都要和德国顾问磨破嘴皮,可眼前这东西,是德军自己的宝贝疙瘩,连中央军的德械师都只有四十门!
何应钦没有回答。
他的视线越过那片钢铁森林,精准地落在了那个独自从队列前走来的年轻军官身上。
刘睿一身笔挺的将校呢,不疾不徐。
皮靴踏在水泥跑道上,发出“嗒、嗒、嗒”的清脆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来客的心跳上。
他走到舷梯下,停步,立正。
在何应钦和俞大维那近乎失态的眼神注视下,他的脸上没有炫耀,只有如古井般的平静。
他抬起手,一个标准至极的军礼。
“国民革命军新编第一师师长,刘睿!”
声音清晰洪亮,回荡在死寂的机场上空。
“恭迎何上将,俞署长,莅临重庆,检阅川军!”
何应钦这才回过神,他定了定神,走下舷梯,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睛,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审视着面前这个年轻人。
太年轻了,也太镇定了。
镇定得可怕。
“刘师长,不必多礼。”何应钦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甫公有心了,出川抗日,辛苦你们了。”
客套话,却说得言不由衷。
他的目光,已经完全被那片钢铁森林所吸引。
俞大维更是迫不及待,他几乎是小跑着冲向那八门105毫米榴弹炮,像是一个看到了绝世珍宝的考古学家。
他伸出手,颤抖着,抚摸着冰冷的炮管,感受着炮身上那德制克虏伯钢铁的独特质感。
他蹲下身,仔细检查着炮架上的铭牌和编号,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德语术语,脸上的表情在狂喜、困惑和震撼之间飞速切换。
“是真的……全新的……连炮膛线都闪着光……”俞大维抬起头,看向刘睿,眼神灼热,“刘师长,这……这八门炮……”
刘睿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何上将,俞署长,请先检阅部队。”
何应钦点了点头,他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一切。
一行人,在刘睿和杨森的陪同下,从新编第一师的方阵前走过。
死寂。
一万八千人的队列,除了风吹过军旗的猎猎声,再无一丝杂音。
所有士兵的目光都直视前方,那种被纪律和信念淬炼过的眼神,让何应钦这位黄埔军校的总教官,都感到一阵心悸。
他随机走到一排士兵面前,伸手从一名士兵手中取过一支中正式步枪。
入手微沉,枪身保养得极好,枪油的味道清晰可闻。
他熟练地拉动枪栓,清脆的机括声响,证明了这支枪的优良状态。
他又走向机枪阵地。
五百挺捷克式轻机枪,整齐划一地架设在地上,旁边是堆放整齐的弹匣。
何应钦的脚步越来越慢,他的表情也越来越凝重。
这些兵,和他见过的任何一支地方军阀部队,都不一样。
这不是袍哥义气捆绑起来的乌合之众,这是一支用钢铁纪律和现代化思想武装起来的真正军队!
当他们走到杨森第二十军的炮兵阵地前时,那些川军炮手们挺直了胸膛。
二十四门75毫米步兵炮,二十门20毫米高射炮,如同列队的钢铁卫士。
俞大维只是扫了一眼,便对何应钦低声说道:“敬之公,都是新货,步兵炮,仿制的是德国leIG18。还有那个高射炮,是仿制的德国Flak30,性能看起来相当不错。没想到,他们已经能量产到这个地步了!”
何应钦的目光,最终还是回到了那八门105毫米榴弹炮上。
那才是今天所有震撼的核心。
他走到炮前,看着俞大维还在痴迷地研究着炮闩的结构,开口问道:“刘师长,现在,可以回答俞署长的问题了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刘睿身上。
“这八门炮,”刘睿的声音很平静,“是我通过一些私人渠道,从德国购买的。”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
俞大维自己就常年和德国人打交道,知道总有一些神通广大的人,能搞到市面上没有的尖货。
“能买到是本事。”俞大维站起身,扶了扶眼镜,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那……能造吗?”
他死死盯着刘睿,生怕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
如果四川能造105榴弹炮,那中国的抗战,将是另一番局面!
整个机场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刘睿迎着他灼热的目光,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能。”
两个字,让俞大维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像是燃到尽头的烛火。
果然……是他想多了。这种等级的武器,涉及到特种钢材、精密加工、膛线技术,哪是说造就能造的。
何应钦的脸上,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然而,刘睿的下一句话,却让两人的心脏,再次被提了起来。
“这八门105榴弹炮,我们现在还造不了。”刘睿的语气一转,“但是!”
他伸手指着杨森部队那边那二十四门75毫米步兵炮,又指着那二十门高射炮。
“这些,我们可以造!”
“川渝兵工厂,目前每月可以生产 四十门75毫米步兵炮,二十门20毫米高射炮,一百门门81毫米迫击炮,各类机枪两百挺,两千支中正式步枪,以及配套的全部弹药!”
刘睿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重磅炮弹,在何应钦和俞大维的脑海中炸响。
他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他执掌的兵工署,下辖全国最大的金陵、汉阳等兵工厂。可即便如此,全国所有兵工厂加起来,一个月也产不出这么多新式火炮!
俞大维的呼吸猛地一滞,他下意识地去扶眼镜,手指却有些颤抖,几乎是抢着打断了刘睿的话:“等一下!刘师长,这……这不可能!”他不再是询问,而是像一个扞卫信仰的学者,语速极快,带着一丝神经质的偏执,“四十门75炮?一个月?炮钢呢?合格的炮钢你们从哪来?还有电!驱动那些大型镗床的工业用电!还有人!能加工炮膛的特级技工!”他向前迈了一步,死死盯着刘睿,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最关键的,制退复进机!液压密封!这个难题我们兵工署研究了多久?你们……你们是怎么做到的?!别说四川,你就是把全国的厂子都搬空了也凑不出这个产能!”
“俞署长,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刘睿早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明天,我陪您和何上将,亲自去川渝厂看一看。我们的生产线,全天二十四小时不停工。”
看着刘睿那平静到没有一丝波动的眼神,俞大维的怀疑动摇了。
难道……是真的?
如果四川真的有这种恐怖的军工产能,那刘湘通电请战,就不是一句空话。
他是有底气的!
何应钦的脑子转得更快。
他想到的不是技术,而是政治。
如果刘睿说的是真的,那么四川,就不再是那个需要中央安抚和输血的偏远省份。
它,变成了一个能为整个抗战前线“造血”的战略后方!
蒋委员长对地方军阀的那些钳制手段、那些平衡之术,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都会变得苍白无力。
刘湘,或者说他眼前的这个儿子,递出来的不是一把刀。
这是一座军火库!
“好!”何应钦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看着刘睿,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郑重,“明天,我和俞署长,就去兵工厂看一看!如果真如你所说,我何应钦,亲自向委员长为你请功!”
检阅结束,一行人返回市区。
当天晚上,重庆剿匪总司令部,一场为视察团接风的晚宴正在举行。
刘湘、杨森等所有川军巨头悉数到场。
但宴会的主角,却不是何应钦,也不是主人刘湘。
而是俞大维和刘睿。
俞大维几乎是拽着刘睿,把他拉到了一个偏僻的角落,完全不顾及其他人的敬酒。
“刘师长,不,世哲贤侄!”俞大维激动地搓着手,连称呼都变了,“你跟我说句实话,你们的机床,是不是德国最新式的?你们的炮钢,是怎么解决的?还有那步兵炮的制退复进机,你们是怎么做到公差如此之小的?”
他像一个好学的学生,一连串的问题抛了出来。
这些,都是困扰了兵工署数年的核心难题。
刘睿看着这位痴迷于技术的兵工专家,心中升起一股敬意。
“俞署长,这些问题,明天您到了工厂,自然就会有答案。”
“我等不到明天了!”俞大维急得抓耳挠腮。
刘睿笑了笑,压低了声音。
“俞署长,我只能告诉您,川渝厂的技术,确实领先于国内。我们不仅能造75毫米步兵炮,实际上,我们正在攻关德制 leFh18 105mm 榴弹炮。”
“什么?!”
俞大维手里的酒杯“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105榴弹炮!那是连国军自己都刚刚开始列装40门的国之重器!
看着俞大维失魂落魄的样子,刘睿知道,火候到了。
他缓缓开口,抛出了自己真正的“王炸”。
“俞署长,”刘睿的声音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我今天给杨军长的那批75毫米步兵炮,所有的技术图纸、生产工艺流程、公差标准数据……”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俞大维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
“兵工署,想不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