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湘的目光,像两把淬火的刀子,直直地扎在刘睿身上。他的声音不大,却在死寂的观礼台上,压过了所有人的心跳。
“养这么一个营,”刘湘的眼神锐利如鹰,“一个月,要烧掉多少大洋?”
这个问题,问的不是军费,是底气。
在场的所有军头,耳朵都竖了起来。他们也想知道,堆出这么一支战力恐怖的怪物,到底要花多少钱。如果代价高到无法承受,那今天看到的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昂贵的烟花。
刘睿没有立刻回答。他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两份文件。
一份,是林启元连夜赶制的蜀新商行财务报告。
另一份,是卫戍营一个月的详细开支清单。
他将两份文件,一左一右,并排放在刘湘面前的桌子上。
“父亲,您请过目。”
刘湘拿起那份军费开支清单,只看了一眼,眉头就皱了起来。上面的数字,从单兵伙食到弹药消耗,再到训练损耗,每一笔都清晰得让他心惊。
一个卫呈营一个月的全部开销,不多不少,正好一万块大洋。
这数字,比他手下任何一个足额发放军饷的精锐营,都要高出近三成!
“果然是金银堆出来的兵。”旁边一位师长下意识地低声自语。
刘湘的脸色沉了下去,将清单放下,又拿起了另一份财务报告。
这一看,他那双深沉的眼睛,猛地收缩了一下。
蜀新商行,开业仅一个多月,扣除所有成本、分红、税务之后,纯利润……二十万大洋!
二十万!
这个数字,像一颗重磅炮弹,在刘湘和周围凑过来看的几个军阀脑子里炸开。
唐式遵的嘴巴微微张开,他麾下的二十一军,一年的军费缺口都不止这个数!
刘睿的声音,在此刻响起,平静而有力。
“报告父亲,养这个营,商行每个月不仅能完全覆盖其所有开销,还能净赚十九万大洋。这些钱,一部分用于兵工厂的技术研发和设备升级,另一部分,则作为战争储备金。”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震惊的川军将领。
“也就是说,这支部队,不仅没花省府一分钱,反而每个月都在为四川创造巨大的财富和一支更强大的军队。它的战斗力,您看到了。它的开销,您也看到了。这是一笔只赚不赔的买卖。”
观礼台上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不花钱,还能倒赚钱的军队?
这已经超出了他们这些旧时代军阀的理解范畴。
刘湘放下报告,十指交叉,放在桌上。他沉默了,整个人像一尊岩石雕像,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他周围的气场,却愈发凝重。
在场的人都明白,他心动了。
可他还在犹豫。
一个营已经如此,若扩编成一个团,一个旅……那将是一股何等恐怖的力量?这股力量完全脱离于川军现有体系,只听命于他刘睿一人。
这是任何一个主政者都必须警惕的。
刘睿看出了刘湘的犹豫,也看清了周围唐式遵、潘文华等人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忌惮。
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如平地惊雷。
“父亲,您是在顾虑南京那位,对吗?”
此话一出,唐式遵等人脸色剧变!
这是在刘湘面前,最忌讳的话题!
刘湘的眼睛猛地抬起,死死锁住刘睿,目光中没有喜怒,只有深不见底的寒意。
刘睿却仿佛没有察觉,继续说了下去,语速不快,但字字诛心。
“前些时日,父亲亲赴南京,为的是‘大川饭店’之事吧?日本人步步紧逼,要在成都设立领事馆,形同插刀。最后,是张曙先生在背后策划,发动学生与民众,掀起抗议狂潮,才让南京那位顶不住压力,迫使日本放弃图谋。”
“轰!”
唐式遵、潘文华、刘树成,这几个刘湘最核心的心腹,脑子里嗡的一声!
他们当然知道刘湘与红党有秘密接触,也知道张曙此人。但这种事情,烂在肚子里都嫌不安全,刘睿竟然敢在如此场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接点破!
这小子是疯了,还是有恃无恐?!
刘湘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只是看着自己的儿子,一言不发。那眼神似乎在说:继续。
刘睿挺直了背脊,迎着所有人的目光。
“国难当头,日寇虎视眈眈。南京那位,想的却不是如何一致对外,而是借剿匪之名,行削藩之实,让川军去和红党拼个你死我活,他好坐收渔利。这种借刀杀人之计,父亲看得比谁都清楚。”
他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充满了不容辩驳的力量。
“我们四川,要自保,要图强,更要抗日!而不是当别人的炮灰!”
说完,他转头,看向唐式遵,看向潘文华,看向在场所有军容不整、装备落后的川军将领。
“唐叔,潘叔,各位叔伯。你们麾下的部队,很多兄弟手里拿的还是老套筒、汉阳造。子弹常年不足,火炮更是稀罕物。这样的军队,如何保境安民?如何上阵杀敌?”
“丰都的兵工厂,现在已经可以量产仿制的81毫米迫击炮和新24式通用机枪。只要给我时间和授权,得到蜀新商行和化肥厂的财力支持,我能将工厂扩建十倍!”
“到时候,兵工厂产出的新式武器,将以成本价,优先供应川军各部!我要让川军的每一个士兵,都换上不输中央军的利器!让整个四川,再无弱旅!”
这番话,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所有川军将领的心上。
换装!
用不输中央军的武器换装!
这四个字,瞬间击溃了他们心中最后一点疑虑和忌惮。
什么制衡,什么山头,在能让自己的部队脱胎换骨的巨大诱惑面前,都变得无足轻重!
唐式遵第一个站了出来,他那张素来温吞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激动。他对着刘湘一抱拳,声音洪亮:
“主席!二少爷所言,乃是为我四十万川军谋出路,为我七千万四川父老谋生路啊!我唐式遵,附议!”
“我潘文华也附议!川军若能有此强援,何愁不能自保!”潘文华紧随其后。
“附议!”
“请主席定夺!”
一时间,群情激昂。
刘睿这一手“利益捆绑”,釜底抽薪之后再画出一块更大的饼,直接将所有潜在的反对者,变成了他最坚定的支持者。
刘湘看着眼前这一幕,看着自己那些一向各怀鬼胎的部下,此刻竟空前地团结一致。
他缓缓地,缓缓地站起身。
全场瞬间安静下来。
刘湘沉默了良久,久到所有人都以为他要拒绝。
他终于开口,对身边的参谋长下达了命令,声音沉稳而决绝。
“传我的命令。”
“以兵工厂卫戍营为骨干,扩编为‘川军独立第一旅’!”
“旅长……”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欣慰,有骄傲,也有一丝挥之不去的警惕。
“刘世哲!”
任命下达,如巨石入水。
刘睿终于名正言顺地,拥有了一支属于自己的旅级部队。
但他知道,真正的博弈,才刚刚开始。
……
当天下午,丰都指挥部的临时会议室里。
观礼台上的将领们已经散去,只剩下刘湘和唐式遵、潘文华等几位最核心的亲信。
气氛,比演习时更加凝重。
“世哲,一个旅的架子搭起来了,但血肉还没填满。”刘湘端着茶杯,手指轻轻摩挲着杯壁,“一个旅,三个步兵团,一个炮兵营,还有工兵、辎重,都需要有经验的干才来带。光靠你手下那几个年轻人,怕是压不住阵脚。”
他放下茶杯,图穷匕见。
“我身边有几个跟了我多年的老团长,打仗是把好手,治军也严。我让他们去你的旅里,帮你带一带一团和二团。你看如何?”
潘文华也适时开口:“是啊世哲,年轻人有冲劲,但老成持重也很重要。我手下也有个炮兵营长,虽然没用过你那种新式算法,但老炮玩得炉火纯青,可以去你的炮营当个副手,相互学习嘛。”
一时间,会议室里充满了“好意”。
他们既要用刘睿这把削铁如泥的快刀,又怕这把刀太锋利,脱离掌控。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刀柄上,缠上他们自己的绳子。
刘睿脸上没有丝毫意外。
他站起身,对着刘湘和几位叔伯,恭敬地一拱手。
“父亲和各位叔伯的好意,世哲心领了。独立旅是川军的部队,自然欢迎各位经验丰富的长官前来指导工作。”
他先是全盘接受,让刘湘等人的表情缓和下来。
随即,他话锋一转。
“父亲推荐的人才,我全部接收。周团长经验丰富,可任我旅部的副旅长兼督察长,专管军纪风纪。李团长善于后勤调度,可任辎重营营长,为全旅粮草弹药把关。潘叔的炮兵营长,可任炮营副营长,协助训练。”
他一口气将刘湘等人推荐的人选,全部安排得明明白白。
副职,后勤,督查……全是位高权不重的职位。
刘湘的眼睛眯了起来。
刘睿没有给他发作的机会,立刻抛出了自己的底牌。
“但是!”他的声音斩钉截铁,“第一、第二、第三,这三个一线作战步兵团的团长,以及炮兵营营长,必须由我亲自任命!”
“这几个位置,不仅要懂战术,更要精通我这套全新的步炮协同、情报分析和指挥体系。他们需要能用计算尺,而不是只凭经验。他们需要能看懂坐标,而不是只会看山头。”
“雷动,任独立旅第一团团长!原卫戍营一连长张猛,任第二团团长……”
他将自己一手提拔,经过数月现代化军事思想灌输和实战演练的嫡系军官名字,一一报出。
这是在夺权!
赤裸裸的夺权!
会议室里的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
刘湘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儿子,一言不发,但那股无形的压力,足以让普通人窒息。
刘睿寸步不让,迎着父亲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
“父亲,您已经看到了演习的结果。独立旅的战斗力,源于它是一套完整、精密的战争机器。从每一个士兵,到每一个班组,再到最高指挥,都必须在同一个体系下运转。”
“如果您把一架旧式马车的辕马,强行套进一台内燃机的引擎里……结果不是马跑得更快,而是整台机器都会被拖垮、撕裂!”
“我要的是一支能打赢未来战争的军队,而不是一支内耗不断、指挥混乱的大杂烩!”
良久。
刘湘紧绷的脸,终于松弛了下来。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有无奈,有妥协,也有一丝如释重负。
他想起了那份一比十的战损报告,想起了日本人咄咄逼人的嘴脸,想起了南京那位的猜忌和算计。
他需要这把刀。
一把足够锋利,能为他在乱世中劈开一条血路的刀。
“好。”
刘湘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核心指挥权,归你。但我派去的人……你要用好他们。”
这最后一句话,是警告,也是最后的底线。
“是,父亲。”
刘睿立正,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他转身走出会议室,门外的阳光有些刺眼。远处的军营里,已经传来了集结的号声,一片喧嚣鼎沸。
他的独立旅,从这一刻起,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