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珊瑚坝机场。
专机的螺旋桨卷起的狂风还未停歇,刘睿已经走下舷梯。
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无声地滑到他的面前,雷动从副驾驶座跳下,拉开车门。
“旅座,直接回官邸吗?”
“不。”刘睿坐进车里,脱下沾染了风尘的外套,“去父亲那里。”
车子启动,平稳地汇入车流。
雷动从后视镜里看着闭目养神的刘睿,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比去时更加凝练的气息。那不是疲惫,而是一种将庞大力量收于体内的沉静。
半小时后,轿车驶入刘湘的官邸。
书房内,刘湘正在一张巨大的四川地图前负手而立。听到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声音沉稳。
“回来了。”
“父亲,我回来了。”刘睿走到他的身侧。
刘湘转过身,目光如炬,上下打量着自己的儿子。
“云南之行,大获全胜。世哲,你做得很好,比我预想的还要好。”他拍了拍刘睿的肩膀,语气里是压抑不住的赞许。
“龙云已经把整个云南都押了上来,”刘湘走到桌前,拿起那份来自昆明的电报,“全省矿产,不计代价供应;两千人的考察团,携带全部技术资料入川。世哲,你这是把龙云的家底,都给搬空了。”
“他赌的不是我,是川滇的未来。”刘睿平静地回答,“而且,这份‘聘礼’,也带来了麻烦。”
刘湘拿起茶杯的手停住。
“南京的?”
“龙主席的女儿,云珠小姐提醒我,考察团里,混进了一些成分复杂的人。”刘睿说道,“想必是戴笠的‘沙子’。”
书房内的空气冷了三分。
刘湘将茶杯重重放下,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戴笠的狗,鼻子倒是灵。想把他们揪出来吗?只要到了四川境内,我有的是办法让他们开口。”
“不。”刘睿摇头,“把他们揪出来,只能解决这一次。戴笠还会派第二批、第三批,防不胜防。而且,我们也不知道,他到底掺了多少沙子,哪些是沙子,哪些又是真正的‘火种’。”
刘湘皱眉:“那你的意思是?”
“请君入瓮,以假乱真。”
刘睿的手指在桌面上沾了点茶水,画了两个圈,一个大,一个小。
“父亲,这两千人抵达遵义后,我会把他们打乱,成立一个‘川滇联合技术进修学校’。所有人,不论军官还是技术员,先进行为期一个月的思想和基础理论培训。”
他的手指点在那个小圈上。
“我会成立一个‘核心技术攻关小组’,只吸纳我们自己最可靠的技术骨干,以及从这两千人中,经过严格甄别,真正有才华、有报国之心的人才。比如张冲师长亲自挑选的那些滇军青年军官。”
他又点向那个大圈。
“至于其他人,就在外围学习一些通用技术和生产管理。我会让林修远和孙广才,准备两套图纸,一套真的,给核心小组。一套‘优化’过的,给进修学校。这套‘优化’图纸,造出来的东西,能用,但关键数据、核心工艺,全部做了手脚。公差放大十倍,材料配比似是而非。”
刘湘的眼睛亮了起来。
这等于是在工厂外,又建了一道无形的墙。
“戴笠的‘沙子’混进来,想偷学技术,学到的只会是这些没用的东西。他们越是努力,错得越离谱。我们甚至可以故意泄露一些‘机密’给他们,让他们如获至宝地送回南京。”刘睿的嘴角勾起一丝冷意,“南京若按这些图纸去仿制,造出来的,只会是一堆废铁。”
“好一招釜底抽薪!”刘湘一拍大腿,“这不止是防住了他们,更是给南京挖了一个大坑!”
“这还不够。”刘睿继续道,“这所学校,就是我们的筛子。真正的金子,会被我们留下来。那些别有用心的沙子,也会暴露无遗。戴笠想用‘沙暴’计划搞垮我们,那我就将计就计,用他的‘沙子’,为我们的工业体系,夯实地基。”
刘湘看着自己年仅十八岁的儿子,心中感慨万千。
他本以为刘睿是麒麟儿,能保四川一时平安。现在看来,他格局还是小了。
这哪里是麒麟,这分明是一条要搅动天下风云的真龙!他布下的,早已不是一时一地的棋局,而是着眼于未来的千秋之局!
“就照你说的办!”刘湘做出决断,“学校的安保,我从警卫师里给你调一个特务营,你亲自指挥!在四川的地盘上,我倒要看看,谁能翻了天!”
刘睿站起身,没有再多说。
他知道,这张针对南京黑手的大网,已经悄然张开。
……
崎岖的川黔公路上,庞大的车队如同一条土黄色的长龙,在群山之间艰难蠕行。
代号“工蚁”的男人坐在颠簸的卡车车厢里,颠簸让他胃里翻江倒海,但他依旧坐得笔直,目光平静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悬崖。
他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像手术刀一样,冷静地剖析着周围的一切。
车厢里,坐满了和他一样,来自云南各界的“精英”。
几个滇军的年轻军官正围在一起,兴奋地讨论着那门在昆明城下炸毁烽火台的神炮。
“乖乖!那炮声,比咱们军里那些法国山炮的声音还爆!一炮就把烽火台给轰塌了!”
“我听说,刘旅长说了,只要咱们学得好,以后咱们滇军,一个师就能配一个炮兵团!”
“到时候,还怕个锤子的日本兵!老子一个排炮过去,让他变飞灰!”
热血沸腾的讨论,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工蚁”没有参与,他只是安静地听着,像一块不会说话的石头,将每一个人的表情,每一句话,都记在心里。
车队指挥车上,张冲看着地图,眉头紧锁。
一名副官走进来:“师长,兄弟们都有些疲惫了,要不要找个地方休整一晚?”
“不行!”张冲断然拒绝,“刘旅长那边,二十天的工期,如同军令!我们早到一天,就能早一天为‘盘古’计划出力!传我命令,车队人歇车不歇,三班倒,连夜赶路!”
“是!”
夜幕降临,车队点亮了车灯,在漆黑的山路上继续前行。
“工蚁”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水壶,拧开,喝了一口。水已经凉了,带着一股铁锈味。他看向北方,遵义的方向。
他知道,那里有一场惊天动地的工程正在进行。
戴处长给他的任务,是窃取“火种”。
但他从这些滇军军官的狂热中,嗅到了一丝不安。
他要去的地方,可能不是一个工厂,而是一个熔炉。
一个能将所有人都融化,再重新锻造成型的恐怖熔炉。
……
遵义,城北,前清洋务铁厂遗址。
这里已经看不出丝毫废墟的模样。
数千名工人、士兵在数百盏探照灯的强光下,如蚂蚁般忙碌。
整个工地被照得如同白昼,机器的轰鸣声、号子声、金属的敲击声,汇成了一曲撼天动地的交响乐。
工地的正中央,一个长宽超过三十米、深达十米的巨大地坑,已经被清理出来。坑底,那片近半个世纪前的混凝土地基,露出了它坚不可摧的全貌。
胡庶华站在地坑边缘,满身尘土,嗓子已经完全沙哑。
他手里拿着一张刚刚绘制好的地基加固图,对着身边的几个技术员大吼。
“钢筋网的间距,再加密百分之二十!水泥标号,用最高的!我要这地基,能扛住一万吨的压力,纹丝不动!”
“校长,水泥库存告急了!”一个管事跑过来,满脸焦急。
“告急?!”胡庶华眼睛一瞪,“那就去拆!告诉城防司令部,把城里所有待拆的旧房子,碉堡,全部给我拆了!把砖石砸碎,当骨料用!水泥厂那边,三班倒,给我往死里生产!”
“是!”
胡庶华转过身,看着眼前这片热火朝天的景象,感受着脚下大地的微微震动。
二十天。
刘睿给了他二十天。
他要把这个巢,筑得比龙潭虎穴还要坚固!
两天后,清晨。
当第一缕阳光照亮遵义城的时候,那条在山路上爬行了数日的土黄色长龙,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两千名云南“火种”,带着满身的疲惫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走下了卡车。
他们看到的,不是鲜花和欢迎的横幅。
而是一个尘土飞扬,机器轰鸣的巨大军营。
林修远穿着一身沾满油污的工装,站在队列前,他的身后,是同样装束的孙广才和几十名兵工厂的技术骨干。
“欢迎来到遵义。”林修远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
他的目光扫过眼前这两千张年轻或沧桑的脸,没有一句多余的客套。
“放下你们的行李。”
他一挥手,指向远处那片烟尘冲天、声震四野的工地。
“所有人,跟我来。”
“你们的第一课,现在开始。”
他转身,大步向着“盘古”计划的工地走去。
两千人的队伍,在短暂的错愕后,跟了上去。
“工蚁”混在人群中,他扶了扶眼镜,看向那片如同巨兽苏醒般的工地。
刺眼的电焊火花,冲天而起的烟尘,数千人如同工蚁般疯狂劳作的景象,让他感到一阵窒息。
他们要学的,不是图纸,不是理论。
是创造。
是从无到有,用血汗和钢铁,去创造一个新世界。
“工蚁”握紧了藏在口袋里的微型测绘工具。
他忽然有种预感。
戴老板的“沙暴”计划,从一开始,就小看了他们的对手。
他们要面对的,不是一个军阀,也不是一个工厂。
而是一个正在冉冉升起,试图用工业和钢铁重塑一切的时代意志。
杀机,已至。
但谁是猎人,谁是猎物,尚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