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回老家上坟,我不小心踩塌了隔壁的孤坟。
村里老人说,那是民国时期一个上吊自杀的女子的坟,凶得很。
当晚我开始发烧说胡话,胸口出现乌青手印。
神婆让我穿上来嫁衣,抱只白公鸡在坟前坐一夜,说这样鬼就会放过我。
可半夜公鸡突然惨叫,我低头一看——
嫁衣袖口里,正慢慢伸出另一只苍白的手。
清明节的雨,细得像雾,黏腻冰凉地贴在脸上。北方的老家村子,坟地都在村后的山坡上,一片灰蒙蒙的土包,埋在半枯的草丛里。土路被雨水泡得泥泞,深一脚浅一脚,每次拔脚都带起沉重的泥坨。空气里是焚化纸钱的焦糊味和湿土腥气,混在一起,闷得人喘不过气。
我跟着堂叔,给爷爷奶奶烧完纸,磕完头,准备下山。心里惦记着晚上赶回城的车,脚步就有些急。往旁边让一辆拉玉米秆的拖拉机时,没留神脚下一滑,为了稳住身子,右脚下意识往旁边一座低矮的坟包踩去。
“咔嚓……”
一声轻微的碎裂声,感觉脚踝陷进了松软的土里。低头一看,心里咯噔一下。那本来就不起眼的孤坟,边角被我踩塌了一块,露出里面黑黢黢的窟窿,一股阴寒的土气直往上冒。坟头光秃秃的,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只有半截残破的青砖埋在土里。
堂叔脸色一下子变了,一把将我拽回来,力道大得吓人。“作死啊你!瞎踩什么!”他声音发紧,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惊恐。他不由分说,按着我的头,逼着我朝那塌了一块的孤坟作了三个揖,嘴里胡乱念叨着:“小孩子不懂事,冲撞了您,莫怪莫怪……”
回去的路上,堂叔脸色一直铁青。到了家,他立刻找来村里最年长的三叔公。三叔公拄着拐棍,听堂叔结结巴巴说完,浑浊的老眼在我脸上扫过,深深叹了口气,皱纹挤得像干枯的树皮。
“麻烦了,”他哑着嗓子说,“那是村东头老张家的闺女,叫秀娥,民国时候的。说是跟个外乡人好上了,家里不同意,那外乡人也没了音信,她想不开,就在自家屋梁上……用了根红头绳。”
三叔公顿了顿,拐棍重重杵了下地:“凶得很呐!当年下葬就不安生,抬棺的绳子断了一回。后来几个不怕死的后生晚上打赌去坟边转悠,回来都大病一场。这些年,村里都没人敢挨近那地方……你咋就一脚踩上去了呢!”
我后背一阵发凉,想笑,却扯不动嘴角。都什么年代了,还信这个?可看着堂叔和三叔公凝重的脸,到嘴边的辩解又咽了回去。只是心里那点不以为然,在当晚就被彻底击碎。
入夜,我就开始发烧。不是寻常感冒那种昏沉,是忽冷忽热,骨头缝里都透着一股寒气。意识模糊间,总觉得脖子被什么东西勒着,喘不上气,耳边嗡嗡作响,好像有很多人在很远的地方哭喊。胸口也闷得厉害,像压了块大石头。
堂叔守在我床边,用热毛巾给我擦汗。第二天天蒙蒙亮,他掀开我秋衣看了一眼,手一抖,毛巾掉进了盆里,溅起一片水花。我强撑着低头,只见左边胸口上方,心脏的位置,一个清晰的乌青手印赫然在目!五指纤细,却透着一种死气沉沉的青黑,像是被冰水泡过很久的尸体留下的印记。
最后一点侥幸也没了。恐惧像冰冷的蛇,缠紧了心脏。
堂叔不敢耽搁,天刚亮透,就开着三轮车把我拉到了邻村一个神婆家里。那神婆很老,满脸深刻的皱纹,眼睛却亮得吓人,直勾勾地盯着我,像是能看进我魂魄里。她没多问,让我伸出左手摸了摸,手指冰凉。又看了看我胸口的乌青,闭眼沉默了好一会儿。
屋里烟雾缭绕,供桌上香烛的味道刺鼻。
“踩塌了房顶,惊了人家清净,”神婆睁开眼,声音干涩,“又是个怨气重的,这是要找替身哩。”
堂叔腿一软,差点跪下:“老娘娘,您可得救救这孩子!”
神婆慢腾腾地起身,从里间抱出一个陈旧发霉的木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红衣。不是现代式样,是那种宽袖大襟的旧式嫁衣,颜色红得刺眼,像血,上面用金线绣着繁复的图案,但已黯淡无光,透着一股陈年的阴郁。
“这是当年她没穿上的那身嫁衣,”神婆把衣服递给我,又指指窗外院子里一只耷拉着冠子的白公鸡,“把它抱着。今夜子时,你去那坟前,穿上这衣服,抱着鸡,坐着。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别回头,别应声,熬到鸡叫头遍,太阳出来,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她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诡异。我看着那身红得瘆人的嫁衣,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那是漫长而煎熬的一个白天。我在堂叔家昏昏沉沉,时睡时醒,每次闭上眼,都能看到一个穿着红衣服、看不清脸的女人站在昏暗的房间里,脚下踩着一只踢倒的绣墩,房梁上垂下一根红色的绳套。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越勒越紧。
半夜十一点多,村后山坟地。没有月亮,只有几颗冷冰冰的星子挂在天上。风刮过枯草,发出呜呜的响声,像无数人在低声啜泣。堂叔把我送到坟地边缘,塞给我一个手电筒,嘴唇哆嗦着,最终什么也没说,深深看了我一眼,转身快步走了,背影仓皇。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我独自站在无边的黑暗和死寂里,四周是一个个模糊的土包,像无数蹲伏的怪兽。那座被我踩塌一角的孤坟,在夜色里显得格外狰狞。
我咬咬牙,颤抖着拿出那身嫁衣。布料又冷又硬,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陈腐气味。穿上的过程极其艰难,衣服又宽又大,套在身上空荡荡的,像被一个冰冷的怀抱抱住。我抱起那只被捆着脚的白公鸡,它温热的身体微微颤抖着,让我有了一丝微弱的热气依靠。
我依着神婆的吩咐,背对着孤坟,坐在冰凉的土地上。手电筒的光柱在我脚前投下一小圈昏黄,光线之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时间过得极慢。每一秒都是煎熬。风吹草动,远处不知名夜枭的啼叫,甚至自己过快的心跳声,都清晰得吓人。我紧紧抱着怀里的公鸡,它是这死寂黑暗中唯一的活物。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个小时,也许只有几分钟。怀里的公鸡突然不安地扭动起来,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威胁声。我浑身汗毛倒竖,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更冷了。一种侵入骨髓的阴冷,从背后那座孤坟弥漫开来。脖子后面凉飕飕的,好像有人在我身后对着吹气。
我死死咬着牙,记着神婆的话:别回头,别应声。
又过了一会儿,我似乎听到极细微的脚步声,很轻,像是穿着布鞋在泥土上走动,沙沙,沙沙,绕着我,时左时右。还有若有若无的女人哭声,幽怨绵长,断断续续地飘进耳朵。
恐惧让我几乎窒息。我拼命闭上眼睛,努力去想些别的,分散注意力。但胸口那乌青手印的位置,开始隐隐作痛,像被什么东西抓着,越来越紧。
就在我快要撑不住的时候,怀里的白公鸡突然猛地一僵,随即发出一声极其凄厉、完全不似鸡叫的尖锐惨嚎!那声音划破死寂,刺得我耳膜生疼。
我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惨白的手电光线下,我身上那件大红嫁衣的宽大袖口,原本空荡荡地垂着。此刻,一只毫无血色的、泛着死青的白皙手掌,正从袖口里,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外伸出!五指纤细,指甲透着诡异的暗紫色。
那只手,分明是一个女人的手。
它就要碰到我抱着公鸡的手臂了。
我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头皮炸开,无边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我想尖叫,喉咙却像被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我想扔了公鸡逃跑,四肢却僵硬得不听使唤。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停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