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一条浑浊的河,裹挟着那场惊心动魄的恐怖记忆,缓慢地向前流淌。我搬离了那座城市,像一只受惊的鸟,逃到了南方一个温暖潮湿、阳光似乎能晒透一切角落的小城。我租了个一楼的旧公寓,带个小院子,院子里有棵老榕树,枝叶繁茂,能挡住大部分过于刺眼的日光。
生活似乎真的翻开了新的一页。我找了份清闲的文职工作,朝九晚五,不用加班。同事们和善,邻居是几个退休的老人,喜欢在院子里下棋喝茶,日子平静得近乎单调。我刻意避开一切可能引发联想的东西——不看恐怖片,不接触任何与纸扎、民俗相关的事物,连过年时门口贴的对联都让我心里咯噔一下。我把那串救过我命的银项链收进了盒子最底层,不敢再戴,仿佛那冰凉的触感会唤醒某些沉睡的东西。
起初的几个星期,我像惊弓之鸟。夜里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都能让我惊醒,冷汗涔涔。白天看到反光的东西,比如商店的橱窗、手机的屏幕,我都会下意识地避开视线,生怕里面再映出什么不该有的影子。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诡异的声响,没有冰冷的注视,没有红色的影子。阳光、绿植、市井的喧嚣……这一切渐渐织成一张看似坚固的网,将那段黑暗的记忆隔绝在外。我开始相信,我真的逃出来了。那场与纸人的遭遇战,或许真的随着那个红袄纸人的燃烧而彻底终结了。
我甚至开始尝试一点点恢复正常的生活。周末会去附近的公园散步,会和朋友约着喝下午茶。虽然心底最深处总有一小块地方是冰封的,不敢轻易触碰,但表面上,我已经和这座城市里任何一个为生活奔波的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直到那个周末的下午。
那天天气很好,阳光透过榕树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我一时兴起,决定去城郊一座据说很灵验的古寺走走。不是求什么,只是想感受一下香火缭绕的宁静,或许能彻底涤荡掉最后一点心理阴影。
寺庙坐落在半山腰,香客不多,环境清幽。古木参天,梵音阵阵,空气中弥漫着檀香的温和气息。我随着人流慢慢走着,看着庄严的佛像,听着僧人的诵经声,心里久违地感到一丝平和。也许,这里的神圣气息,真的能驱散那些阴秽之物。
我走进大雄宝殿,学着别人的样子,在佛前恭敬地上了三炷香。香烟袅袅升起,在肃穆的殿堂里盘旋。我闭上眼,双手合十,并非许愿,只是静静地站着,感受这份难得的安宁。
就在我准备睁开眼离开时,眼角余光无意中瞥见了殿角放置的一本厚厚的、供香客随意取阅的佛经。经书是线装的,纸张泛黄,边缘有些卷曲。吸引我目光的,不是经书本身,而是经书封面下方,靠近书脊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有一小块污渍。
不是灰尘,也不是水渍。那颜色……是一种极其暗淡的、几乎与泛黄纸张融为一体的……褐色。形状很不规则,边缘模糊,像是什么液体溅上去后干涸留下的痕迹。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熟悉感,像一条毒蛇,猝不及防地从记忆深处窜出,狠狠咬了我一口!
这颜色……这质感……
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着,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块污渍。
冰冷!一种渗透纸张的、死寂般的冰冷,顺着我的指尖,瞬间蔓延到我的整条手臂!
与此同时,一股极其微弱、但绝不可能错认的……混合着陈旧纸张和某种难以形容的霉味的气息,隐隐约约地飘入我的鼻腔!
是那个味道!是1603房间里!是那些纸人身上的味道!
虽然极其淡薄,几乎被浓郁的檀香味完全掩盖,但我绝不会认错!那是刻在我灵魂深处的恐惧的味道!
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踉跄着后退两步,撞到了身后的拜垫,发出沉闷的响声。周围几个香客诧异地看向我。
我脸色煞白,呼吸急促,心脏狂跳得快要炸开!不可能!怎么会在这里?!在这个远离千里之外的寺庙里?!在佛门清净之地?!
是巧合吗?只是类似的污渍?类似的陈旧气味?是我神经过敏了?
我强迫自己冷静,死死盯着那本经书。那块污渍,在缭绕的香烟和昏暗的光线下,静静地待在那里,像一只沉睡的、不怀好意的眼睛。
我不敢再看,跌跌撞撞地冲出大殿,逃离了寺庙。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彻骨的寒冷。
从那以后,那种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平静假象,彻底破碎了。
我开始在越来越多的地方,看到那种熟悉的、令人不安的“痕迹”。
小区信箱里,夹杂在广告传单中的,偶尔会有一张没有任何字迹的、边缘粗糙的淡黄色草纸,揉成一团。
办公室打印机偶尔卡纸,吐出的A4纸角落,有时会带上一抹难以察觉的、暗红色的印记,像是油墨故障,但那颜色……像干涸的血。
甚至一天晚上,我煮面条时,在淘米水里,看到了一小片极其细微的、像是纸浆凝固后的浅灰色絮状物。
这些“痕迹”是如此微不足道,如此容易被忽略,放在任何人眼里都可能只是普通的污损或巧合。但在我眼中,它们却像一个个无声的惊雷,一次次地提醒我——它没有消失。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更隐蔽、更阴险地存在着。像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像细微的孢子,飘散在空气里,附着在生活的各个角落。
那种冰冷的注视感,虽然没有以前那么强烈和具象,但却以一种更广泛、更弥漫的方式回来了。它不再聚焦于某个特定的影子或方向,而是充斥在我周围的整个环境里。阳光下的阴影,夜晚的寂静,甚至是我自己的呼吸声中,都仿佛掺杂了那种若有若无的、带着恶意的“关注”。
我没有再看到具体的纸人,没有听到剁骨头的声音。但这种无处不在的、渗透式的恐怖,却比直接的面对更加折磨人。它像一种慢性的毒药,一点点侵蚀我的神经,让我对最日常的事物都产生怀疑和恐惧。
我知道,我没有被放过。
那个来自1603的诅咒,或者说是胡老太太那未散的、扭曲的怨念,已经超越了地域的限制,像一种无法根治的病毒,潜伏在我的生活里,潜伏在我的……命运里。
它在哪里?它下一个会以什么样的形式出现?
我坐在窗边,看着院子里摇曳的树影,感觉自己也像一片无根的浮萍,永远漂荡在名为“日常”的恐怖之海上。而那片海面之下,那双空洞的、墨点的眼睛,始终在静静地、耐心地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