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三日,陈猛将这三百五十人化作了无数的鬼影,在雁门关外的崇山峻岭间,织成了一张无形的大网。他们不再是三百多人的队伍,而是十几个,甚至几十个独立行动的小组。
今天,赵琪的小队在东边山坳里用滚木和冷箭,惊走了一支出来搜集柴火的北蛮队伍。明天,另一个小组会在西边的溪水上游,丢下几具牲畜的死尸。他们从不恋战,一击即走,骚扰的目标五花八门,从觅食队到巡逻兵,甚至连出来解手的散兵游勇,都会被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石子砸中脑袋。
北蛮主帅博日格德被这些苍蝇般的骚扰,搅得心烦意乱。他派出了更多的斥候,加大了巡查的范围,可那些斥候冲进山林,除了被一些简陋的陷阱弄得灰头土脸,连一个偷袭者的影子都摸不到。这片连绵不绝的山脉,仿佛成了大靖军队的天然屏障,将他们吞噬得无影无踪。
而陈猛,则在成功挑动起北蛮人的焦躁情绪后,果断下令,带领着整个队伍,借助苏婉晴地图上的秘密路径,向着更深的山区腹地转移。
他需要一个真正安全、隐蔽的落脚点,一个可以作为长期根据地的山谷。
山路越来越难走,许多地方连马匹都无法通过,只能牵着走。学员们早已没了当初的叫苦连天,他们只是默默地跟在那些鬼神营老兵的身后,学着他们的样子,保存体力,辨认方向。几天的游击战,让他们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藏”。
“教官,前面山壁好像有烟。”
队伍最前方,一名眼尖的鬼神营斥候忽然停下脚步,压低了身形,指着远处一处被茂密植被覆盖的巨大岩壁。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若不仔细分辨,根本看不出任何异常。但那名斥候经验老道,他捕捉到了一丝极淡的,几乎与山间雾气融为一体的青烟,正从岩壁的某个缝隙中袅袅升起。
有人。
陈猛抬手,做了一个停止前进的手势。
赵元立刻会意,带着几名精锐,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散开,向着那处岩壁包抄过去。
赵琪和其他学员也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武器,各自寻找掩体,动作已经带上了几分军人的样子。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他们不再是需要人时刻提点的新兵蛋子。
等待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赵元的身影重新出现在林中,他对陈猛做了一个安全的手势,但面上的神色却有些古怪。
“教官,是一群……自己人。”
当陈猛带着队伍,拨开一丛荆棘,来到那处岩壁下时,才发现这里别有洞天。一个足有半个校场大小的天然山洞,被藤蔓和伪装巧妙地遮掩住了洞口。
一股混合着血腥、汗臭和草药味的复杂气味,从洞中扑面而来。
洞内,百余名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的汉子或坐或卧,当他们看到陈猛这一队装备精良、气势沉凝的“官军”时,那原本麻木的脸上,瞬间浮现出浓重的警惕与敌意。他们挣扎着爬起,抓起身边的破刀烂枪,像一群被逼到绝境的野兽,护住了自己的巢穴。
在人群的最前方,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独臂汉子。他只剩下一只右臂,左边的袖管空空荡荡,脸上有一道从额头划到下巴的狰狞刀疤。他手中的刀,已经锈迹斑斑,满是缺口,可他握刀的手,却稳如磐石。
“你们是什么人?”独臂汉子的嗓音沙哑,像两块石头在摩擦。
陈猛没有回答,他的视线扫过这群人。他们面黄肌瘦,许多人身上都带着伤,但他们站立的姿态,还有那股子宁死不退的狠劲,都说明他们是真正的百战老兵。
“讲武堂第一期学员,奉皇命,驰援雁门关。”陈猛的音调平稳,报出了自己的来路。
“讲武堂?驰援?”那独臂汉子听到这几个字,忽然发出一阵干涩的怪笑,那笑声里充满了嘲讽和悲凉。“京城来的官老爷?我们雁门关都破了七天了,你们才‘驰援’到这儿?是来给咱们收尸的吗?”
他身后的那些溃兵,也跟着发出了满是敌意的低吼。
赵琪身后的一个学员忍不住低声嘀咕:“我们五天五夜从京城赶过来,已经是最快了……”
“闭嘴。”陈猛没有回头,只用两个字就让那学员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陈猛向前一步,正视着那个独臂汉子。“我需要你们的番号,以及这支队伍的最高长官。”
“番号?”独臂汉子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用那只独臂,指了指自己和身后的兄弟们,“我们现在就是一群没人要的孤魂野鬼!你问长官?我们原来的长官,姓许,叫许威!那个开了雁门关,迎北蛮人进来的狗贼!他算不算你们的人!”
这番话,如同平地惊雷。
许威!
陈猛身后的学员们,响起了一片压抑的惊呼。他们都知道这个名字,正是这个叛徒,才让他们不得不背井离乡,来到这片九死一生的土地。
“所以,”那独臂汉子向前走了一步,那双通红的眼珠,死死地盯着陈猛,“你们这群京城来的官老爷,还想让我们归队?归到哪去?再跟着你们去送死吗?还是学着许威那狗贼的样子,给北蛮人当狗?”
气氛瞬间紧绷到了极点。
赵元和身后的鬼神营士兵,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只等陈猛一声令下。赵琪他们也紧张地举起了手中的弓弩,箭头对准了那些随时可能扑上来的溃兵。
山洞内外,两拨大靖的军人,就这样剑拔弩张地对峙着,仿佛下一刻就要血溅当场。
陈猛却没有任何动怒的迹象。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独臂汉子,看着他身后那一张张写满了绝望与愤恨的脸。
他缓缓地从怀中,取出一柄古朴的宝剑。他没有拔剑出鞘,只是将剑柄上的龙纹,展示给众人。
“见此剑,如朕亲临。”
他的音调不带起伏,却让洞内所有嘈杂的声音,瞬间消失。
那群溃兵都是老卒,他们不认得陈猛,却认得那代表着大靖最高权力的尚方宝剑。他们的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了,脸上露出了挣扎的神色。
那独臂汉子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但他依旧没有放下手中的刀。
“皇权?”他强硬地顶了回去,“皇权能让死去的兄弟活过来吗?皇权能填饱我们的肚子吗?许威那狗贼犯上作乱的时候,皇权又在哪里!”
面对这近乎大不敬的质问,陈猛没有反驳。
他收起了尚方宝剑。
然后,他走到了一个蜷缩在角落,腿部严重受伤的溃兵面前。那士兵的大腿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已经严重化脓,散发着阵阵恶臭,整条腿肿得像一根木头。
陈猛蹲下身,不顾那扑鼻的恶臭,伸手解开了那已经和皮肉粘在一起的肮脏布条。
洞里所有人都看呆了,他们不明白这个“官老爷”想做什么。
陈猛从怀中,掏出了陈老太爷给他的那个包裹,从里面取出一个标着“清创”字样的小瓷瓶和一卷干净的细麻布。他没有让任何人帮忙,用随身携带的水囊冲洗了一下双手,然后便用一把随身的小刀,极其熟练地,开始为那名溃兵清理腐肉。
他的动作又快又稳,那溃兵疼得浑身抽搐,却被旁边一名鬼神营卫士死死按住。当那些黑色的腐肉被一点点刮掉,露出下面暗红色的新肉时,陈猛才将瓷瓶里的药粉,均匀地撒了上去。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那药粉一接触伤口,原本还在往外渗着脓血的创口,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止住了流血。
最后,陈猛用干净的麻布,以一种专业而复杂的包扎手法,将伤口妥善地固定好。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丝毫拖沓。
做完这一切,他才站起身,对着身后几名鬼神营卫士,指了指洞中其他的伤兵。
“按照我教你们的方法,给他们处理伤口。”
“是!”
卫士们立刻领命,拿出伤药,分散开来,开始为那些同样带着伤的溃兵们处理伤口。那些溃兵起初还很抗拒,但在看到第一个伤兵那明显好转的情形后,便不再挣扎。
独臂汉子呆呆地看着这一切,他张了张嘴,握刀的手,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垂了下去。
“药,我有。能让你们活下去的法子,我也有。”
陈猛走回到他的面前,环视着洞中所有的人。
“但前提是,你们得先把自己当个人,而不是一具等着喂野狼的行尸走肉。”
说完,他对着身后的赵元点了点头。
赵元立刻会意,命人将缴获来的那些肉干和为数不多的军粮都拿了出来。他们架起行军锅,就在洞口生起了火。
当热腾腾的肉汤被熬煮出浓郁的香气,那股霸道的,属于食物的味道,飘散在冰冷而潮湿的山洞中时,所有溃兵最后的心理防线,被彻底击溃了。
他们已经太久,太久没有闻到过肉香了。
他们看着那些鬼神营士兵将一碗碗冒着热气的肉汤,送到自己的面前。他们再也忍不住,一个个如同饿了数天的野兽,抢过碗,大口地吞咽起来,许多人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发出了压抑的呜咽,滚烫的泪水,混着肉汤,一起滑进了肚子里。
独臂汉子没有动。
他看着自己手下的兄弟们,那副不顾一切的样子,又回头看了看那名腿部重伤的士兵,那士兵靠在石壁上,虽然还在发抖,但脸上已经有了一丝血色。
这个在尸山血海里爬出来,连手臂断了都没哼一声的铁血汉子,眼眶毫无征兆地红了。
他丢下了手中那柄锈迹斑斑的战刀。
“哐当”一声,在寂静的山洞中,格外刺耳。
他走到陈猛面前,用那只仅存的右臂,拂开衣甲,单膝重重跪地。
坚硬的护膝,砸在冰冷的石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末将周乾,雁门关左营校尉,愿为大人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