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岭的机器轰鸣声成了七里乡最悦耳的乐章。
随着赵家庄宗祠风波的平息,阻碍在地质勘探队面前的最后一颗绊脚石被彻底粉碎。省队的钻机顺利进场,巨大的钻头日夜不停地向着地下深处探寻,每一个数据的传出都牵动着县委书记谢安之的心。
然而,对于方东望来说,这种胜利的喜悦仅仅维持了三天。
第四天上午,七里乡政府大院。
方东望正坐在办公室里审阅黑龙岭二期安置房的规划图,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撞开了。
进来的是乡财政所的老张。这个平日里在那把算盘上都要把算盘珠子磨细了的老会计,此刻满头大汗,那张因为长期抽劣质烟而发黄的脸,现在白得像一张A4纸。
“乡……乡长!出事了!”
老张连门都忘了敲,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气喘吁吁地说道。
方东望皱了皱眉,放下手中的红蓝铅笔:“老张,天塌不下来。慢慢说,怎么了?”
“工资……工资发不出来了!”老张颤抖着手从文件夹里掏出一张银行回单,“刚才我去县农行给在这个月工资转账,结果柜员告诉我,咱们乡的财政基本账户被冻结了!”
“什么?”方东望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理由呢?”
“说是……说是县财政局发的函,要对七里乡上半年的财务状况进行‘合规性审查’。在审查结束之前,所有公用经费和人员工资暂停发放。”
老张擦了一把汗,声音压得极低,“乡长,我在财政口干了三十年,从来没见过这种搞法。一般审查都是查账本,哪有直接封账户的?这分明是……是断咱们的粮啊!”
方东望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嗒、嗒、嗒。
这种有节奏的敲击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不需要多想,方东望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周道明那张阴鸷的脸。
这是报复。
而且是极其阴损、让人说不出理的报复。
黑龙岭项目是省里的重点,周道明不敢在明面上拦工程车,也不敢再搞那些封建迷信的小动作。所以,他祭出了行政体系内最常用、也最致命的武器——“合规性审查”。
这是一个无解的阳谋。
你是干部,你要服从上级监管。我现在怀疑你的账目有问题,冻结账户审查,合情合理合法。至于查多久?是一个月,还是半年?那就看“审查进度”了。
“消息传出去了吗?”方东望问。
“还没敢声张,但我回来的时候,看见马波以前的那几个死党在院子里嘀嘀咕咕,看我的眼神都不对劲。”老张苦着脸,“乡长,这要是发不出工资,马上就要过端午节了,干部们等着这钱买米下锅呢。要是闹起来……”
要是闹起来,他方东望这个“一把手”就成了无能的代名词。
更重要的是,方东望马上就要调任县招商局。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果七里乡因为发不出工资而发生集体上访或者罢工,那他就是带着污点离开,到了新单位也抬不起头。
这就是“软刀子割肉”,不见血,却要命。
“周副县长这一手,玩得挺溜啊。”方东望冷笑一声,站起身,抓起桌上的公文包,“老张,带上公章和拨款申请单,跟我去县里。”
“去……去哪?”
“财政局。找王伟局长讨饭去。”
……
下午两点,县财政局办公大楼。
这里的装修比七里乡政府豪华了不止一个档次。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中央空调吹出的冷气让人一进门就忍不住打个寒颤。
方东望带着老张,站在局长办公室门口。
“哎呀,方乡长,真是不巧。”
王伟局长的秘书小赵,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年轻人,正用一种职业化的假笑挡在门口。他的身体微微前倾,虽然是在道歉,但那个姿势却把门堵得严严实实。
“王局长正在里面跟市里来的领导开视频会议,特意交代了,谁也不能打扰。这是涉密会议。”
小赵推了推眼镜,镜片后闪过一丝不屑。谁不知道方东望得罪了周副县长?现在整个县大院都在看笑话,看这只从乡下来的“土老虎”怎么被困死在笼子里。
“没关系,我等。”
方东望面无表情,甚至还礼貌地点了点头。他指了指走廊边的一排长椅,“我就坐在这儿等。”
“那您随意。不过局长这会可能要开很久。”小赵耸了耸肩,转身进了旁边的秘书科,顺手把门关上了,连杯水都没倒。
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空调出风口的呼呼声。
那是一条硬木长椅,刷着厚厚的清漆,坐上去又冷又硬。
方东望坐得笔直,公文包放在膝盖上。老张坐在他旁边,如坐针毡,不停地看表,又不停地擦汗。
两点半。
三点。
三点半。
这段时间里,不断有财政局的工作人员从走廊经过。他们或是抱着文件,或是拿着水杯,路过方东望面前时,都会不自觉地放慢脚步,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打量这位年轻的乡长。
那是看落水狗的眼神。
还有窃窃私语声飘进耳朵里:
“那个就是方东望?听说挺狂的啊,怎么现在像个要饭的守在这儿?”
“狂有什么用?得罪了上面,钱袋子一扎紧,神仙也得饿死。”
“听说是周老板发的话,要晾晾他的火气……”
这些声音并不大,但在这个封闭的走廊里,像苍蝇一样嗡嗡乱飞,直往人耳朵里钻。
老张实在坐不住了,低声哀求道:“乡长,要不……咱们回去吧?再想别的办法?这太……太欺负人了。”
作为七里乡的一把手,被一个局长的秘书像看门狗一样拦在外面,还被一群科员指指点点,这简直是把脸皮撕下来扔在地上踩。
方东望没有动。
他的目光平静地盯着局长办公室那扇紧闭的朱红色大门。
在【望气之眼】的视野中,那扇门根本挡不住什么。
他清晰地看到,办公室内并没有什么“市里领导的视频会议”。王伟局长正躺在老板椅上,翘着二郎腿,手里捧着一盏紫砂壶,正和坐在沙发上的另一个人谈笑风生。
而那个坐在沙发上的人,头顶的气运呈现出一种浑浊的灰色,那是属于商人的气息。
那是周道明的远房侄子,在县里包工程的周大强。
两人正在喝茶,吃着某种高档燕窝点心。
根本没有会议。
这就是赤裸裸的羞辱。他们在里面吃香喝辣,让他在外面坐冷板凳,就是要磨掉他的锐气,让他明白在这个县里,谁才是真正的天。
一股怒火在方东望胸腔里燃烧,但他强行压制住了。
愤怒没有用。无能的愤怒只会成为别人的笑料。
他在等。
他在等一个契机,或者说,在积攒一种“势”。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走廊上的阳光从东边移到了西边,拉长了方东望孤寂的影子。
四点半。
这已经是下班前的最后时刻了。
“咔哒。”
局长办公室的门锁响了一声,似乎有人要出来,但很快又缩了回去。里面传来了压抑的笑声。
“那傻子还没走?”是那个周大强的声音。
“还在那坐着呢,跟尊佛似的。嘿嘿,让他坐!周县长交代了,不让他坐够四个小时,这字绝对不能签。年轻人嘛,不懂规矩,得教教他怎么做人。”这是王伟的声音,带着那种掌权者特有的傲慢。
方东望猛地站了起来。
由于坐得太久,他的腿稍微有些麻,但他站起来的动作依然像标枪一样挺拔。
“乡长?”老张吓了一跳,也赶紧跟着站起来。
“老张,把拨款单拿出来。”方东望整理了一下并没有褶皱的衬衫衣领,声音平静得让人害怕。
“啊?可是门还没开……”
“不开?”
方东望走到那扇朱红色的大门前,深吸一口气,眼神中闪过一丝狠厉。
既然你们不给脸,那就别怪我掀桌子。
这四个小时的冷板凳,我已经给足了官场规矩面子。现在,轮到我讲我的规矩了。
他抬起脚,没有丝毫犹豫,对着那扇象征着权力和傲慢的大门,狠狠踹了过去!
“砰——!!!”
一声巨响,仿佛平地起惊雷。
原本锁得并不严实的实木门,在这一脚的巨大冲击力下,直接弹开,重重地撞在墙上,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整个走廊瞬间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惊呆了。
自从财政局这栋大楼盖起来,还从来没有人敢这么踹局长的门!
方东望收回脚,拍了拍裤腿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在那满屋子愕然的目光中,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
“王局长,既然视频会议开完了,那就劳驾您,把字签了吧。”
他的声音不高,却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荡,带着一股令人胆寒的杀气。
屋内,王伟手里那个名贵的紫砂壶,“啪”的一声,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