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要求出去,没有追问梅老师,没有提及任何可能刺激到他的外部信息。她只是要求他“陪陪她”。
陈铮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他看着她抓住他的手,看着她眼中那份罕见的、近乎脆弱的恳求,胸腔剧烈地起伏了一下。
他反手,猛地收紧手掌,将她微凉的手完全包裹在自己滚烫的掌心之中,力道大得几乎让她感到疼痛。
但他控制住了,只是紧紧地握着,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好。”他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沙哑的音节,目光紧紧锁着她。
从那天起,两人之间那种剑拔弩张的冰冷气氛,似乎真的缓和了下来。
谢知衡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种脆弱的平衡。
她配合着他的“陪伴”,在他看文件时,安静地在一旁看书;在他带回消息时,表现出适度的关注,却从不深究,更不主动追问越廷或那些敏感的人和事。
她像一个最高明的演员,扮演着一个逐渐“安心”、甚至开始“依赖”兄长的妹妹。
每一次看似自然的互动,每一次恰到好处的微笑,背后都是她紧绷的神经和飞速运转的头脑。
她在等待,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一个他防备最松懈的时刻。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骤雨初歇,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
西边的天空透出瑰丽的晚霞,将庭院里的海棠树叶染上一层暖融融的金边。
陈铮难得没有在书房处理公务,而是搬了把藤椅坐在廊下,看着被雨水洗刷过的院落,神情是少见的松弛。
谢知衡端着一盘洗好的葡萄走过去,在他旁边的矮凳上坐下,将盘子放在两人之间的小几上。
雨后的微风带着凉意,拂动她额前的碎发。
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安静地剥着一颗葡萄,紫红色的果皮在她纤白的手指间褪下,露出晶莹剔透的果肉。她将剥好的葡萄自然地递到他面前。
陈铮垂眸看着那枚递到唇边的葡萄,动作顿了顿,然后极其自然地低头,就着她的手将葡萄含入口中。
他的唇瓣不可避免地擦过她的指尖,带来一阵微痒而灼热的触感。
谢知衡强忍着缩回手的冲动,面色如常地收回手,拿起手帕擦了擦指尖。
“哥,”她看着天边绚烂的晚霞,语气带着一种仿佛不经意的感慨,“外面的雨停了,不知道……学校里怎么样了?那些被人冲垮的实验室,修复了吗?”她刻意将话题引向一个相对“安全”的方向,避免直接提及任何具体的人。
陈铮咽下葡萄,目光依旧望着庭院,声音平淡:“还在清理。一时半会儿恢复不了。”
谢知衡“哦”了一声,沉默片刻,仿佛下了很大决心般,声音压低了些,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那……梅老师呢?她还好吗?我……我很担心她。” 她问出口的同时,心脏微微提起,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他的侧脸,观察着他最细微的表情变化。
陈铮拿起一颗葡萄,在手中慢慢转动着,霞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轮廓。
他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那副松弛的样子,甚至连语调都没有丝毫起伏:“她没事。组织上对她有安排,暂时离开学校,在一个安静的地方休养,很安全。”
他的回答流畅而自然,听起来无懈可击。若是旁人,或许就被他这笃定的语气骗过去了。
但谢知衡不是旁人。
她和他一起认识了十一年,共同生活了七年。她见过他无数种表情,听过他无数种语调。她熟悉他撒谎时,右手食指会无意识地轻轻敲击膝盖——这是他思考或编织谎言时的小动作,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意识到。
就在他说出“她没事”三个字时,他放在藤椅扶手上的右手,食指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叩击了两下扶手的木面。
除此之外,他吞咽的动作似乎也比平时快了一瞬,喉结滚动得有些急促。还有,他避开了她的目光,虽然看似自然地将视线投向更远的院墙,但那瞬间的游移,没有逃过她紧紧追索的观察。
——他在撒谎。
这个认知像一块巨石,轰然砸进谢知衡的心湖,激起滔天巨浪。
梅老师不好!她绝对出事了!可能根本不在什么“安静的地方休养”!
一股冰冷的恐惧和急切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
她恨不得立刻抓住他的衣领,逼问他真相。梅老师到底怎么样了?她在哪里?安全究竟是什么意思?
但她不能。
她死死地掐住了自己的掌心,尖锐的指甲陷入柔软的皮肉,带来清晰的痛感,帮助她维持着脸上那副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释然的表情。
“那就好……”她轻声说,甚至努力牵起嘴角,露出一丝安心的、微弱的笑意,“知道她安全,我就放心了。”
她低下头,假装被一颗特别饱满的葡萄吸引,借此掩饰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和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内心却已是一片冰封的荒原。
陈铮连梅老师的真实情况都要隐瞒,甚至不惜用谎言来安抚她,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外面的情况可能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意味着梅老师的处境可能极其不妙,意味着……他绝不会轻易放她出去,去面对那未知的、残酷的现实。
她之前所有的试探、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都显得如此渺小和可笑。
她被困住的,不仅是身体,还有对真相的知情权。
她像一个在黑暗迷宫中摸索的人,好不容易看到一丝微弱的光亮,走近却发现那不过是墙壁上冰冷的反光,前方依旧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陈铮看着她低垂的头顶,柔软的发丝在晚风中轻轻拂动,那副安心的模样取悦了他。
他伸出手,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占有姿态,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动作带着亲昵。
“不用担心。”他的声音低沉而肯定,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自信,“有哥哥在。”
谢知衡感受着头顶那只大手传来的温度和重量,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随即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她没有躲闪,甚至微微偏头,仿佛贪恋那一点虚幻的温暖。
“嗯。”她应着,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晚霞渐渐褪去色彩,夜幕如同巨大的天鹅绒幕布,缓缓笼罩了这座静谧的院落。廊下的灯光亮起,昏黄的光线将相依而坐的两人身影拉长,投映在青石板上。
夜幕彻底降临,廊下的蚊虫被灯光吸引,嗡嗡作响。
陈铮起身,顺手拿起放在一旁的外套,动作自然地披在了谢知衡的肩上,“外面凉,回屋吧。”
谢知衡拢了拢带着他体温和淡淡烟草气息的外套,低声道:“好。”
回到堂屋,灯光比廊下明亮许多。
陈铮似乎心情不错,甚至难得地打开了那台老式的收音机。
调频旋钮转动,刺耳的电流杂音过后,传出的依旧是字正腔圆、充满战斗气息的社论和口号。
他听了几分钟,眉头微微蹙起,随即“啪”一声关掉了。
屋内重新陷入寂静,只有座钟滴答作响。
“吵得很。”他像是解释,又像是自语,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厚厚的《军用地图绘制与判读》,似乎打算用阅读来度过这个夜晚。
谢知衡则拿起那本看了一半的生物学影印本,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书页上的术语熟悉而亲切,此刻却难以抚平她内心的焦灼。
她知道,陈铮的“陪伴”模式开启了,这意味着她今晚很难有机会独自思考或进行任何隐秘的探索。
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书页上,大脑却在飞速运转。梅老师的下落成谜,外界信息被严格过滤,她与世隔绝。如何才能获取真实的信息?
陈铮显然不会告诉她。
这个院子里,除了陈铮,就只有那个定时送来物资、沉默寡言的中年看守。她听到陈铮叫他“老潘”。老潘几乎不与她交谈,每次都是放下东西,对陈铮颔首示意后便沉默离开。
或许……可以从老潘身上寻找突破口?虽然希望渺茫,但任何可能性都不能放过。
她需要观察老潘的行为模式,寻找他可能存在的疏忽,或者……尝试建立极其微弱的、不引起陈铮怀疑的联系。
这需要极大的耐心和运气。
就在这时,陈铮放在书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突兀的铃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陈铮放下书,起身走过去接听。
“是我。”他接起电话,声音恢复了平日里的冷峻和简洁。
谢知衡假装看书,耳朵却竖了起来,捕捉着那边的动静。
电话隔音效果一般,她能隐约听到话筒里传来一个焦急的男声,语速很快,似乎在汇报什么紧急情况。
“……确定了?什么时候的事?”陈铮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电话那头又说了几句。
“……越家……”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虽然陈铮压低了声音,但谢知衡还是清晰地捕捉到了。
她的心脏猛地一缩,握着书页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纸张发出轻微的褶皱声。
陈铮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动静,侧头瞥了她一眼。
谢知衡立刻低下头,假装被书中的内容吸引,呼吸却不由自主地屏住了。
“我知道了。”陈铮对着话筒,语气冰冷,“按计划进行,不用顾忌。……对,彻底一点。”
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残忍的决断,“我要他再也翻不了身。”
“啪!”他挂断了电话,声音干脆利落,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
谢知衡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要对越廷做什么?“彻底一点”、“再也翻不了身”……这些词语背后蕴含的意味,让她不寒而栗。
陈铮站在原地,背对着她,肩膀的线条绷得很紧。即使隔着一段距离,谢知衡也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冰冷的、近乎实质的杀意。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那双眼睛,黑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酝酿着毁灭性的力量。他走到沙发前,却没有坐下,只是站在那里,目光落在谢知衡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仿佛在评估刚才那通电话是否引起了她的疑心。
谢知衡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和一丝被打扰的不解:“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她的声音尽量保持平稳,甚至带着一点刚从书中抽离的茫然。
他知道,她以前看书都是绝对投入,耳边有鞭炮炸了她都反应不过来。
但现在……
陈铮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似乎想从里面找出任何一丝对“越家”这两个字的异常反应。
谢知衡努力维持着瞳孔的平静,不泄露丝毫内心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