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谢知衡。
她不顾一切地冲向那栋熟悉的小楼。
楼道的灯坏了,一片漆黑。她摸索着爬上楼梯,来到梅老师宿舍门口。
门虚掩着,里面透出一点微弱的光。
她颤抖着手,推开了门。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满室的狼藉。书籍、纸张、实验记录被扔得到处都是,家具东倒西歪,茶杯摔碎在地上……曾经朴素而温馨的小屋,如同被飓风席卷过。
然后,她的目光定格在房间中央。
房梁上,垂下一根粗糙的麻绳。麻绳下端,悬着一个人影。
梅韫先教授。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依旧整洁的蓝色列宁装,脸上、额头上是成片的淤青,头发却梳理得一丝不苟。她双脚离地,身体在从破窗吹入的寒风中,极其轻微地晃动着。地上,倒着一把踢翻的椅子。
时间仿佛凝固了。
谢知衡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到任何东西,只有房梁上那个悬着的身影,深深地刻入她的眼睛里,刻入她的灵魂。
恩师。引路人。那个告诉她“你是一个很好很聪明的女孩”、在她困顿时给予无私帮助、像对待自己孩子一样关爱她的长者。那个有着文人风骨、执着于科研传承的科学家。
死了。
谢知衡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没有眼泪,没有尖叫。巨大的冲击超出了她情感能够反应的极限,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冰冷的虚无和毁灭感。
实验室被毁,她被囚禁,如今导师自戕……她所珍视、所奋斗的一切,都在这个荒诞的秋天,被碾得粉碎。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楼道传来,伴随着一个她刻骨铭心的、带着惊怒和恐慌的呼喊:
“知衡——!”
陈铮!他竟然追到了这里!
他显然是从搜查现场的混乱中脱身,一路追踪而来。他冲进房间,看到僵立在那里的谢知衡,以及她身后悬梁自尽的梅韫先,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知衡……”他的声音竟然带着一丝颤抖,试图靠近她。
谢知衡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她的目光,第一次,毫无掩饰地,直直刺向陈铮。
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温顺、依赖、甚至愤怒,只剩下一种彻骨的、铺天盖地的仇恨和厌恶。
陈铮被她眼中的恨意钉在原地,心脏像是被狠狠捅了一刀。
“是你……”谢知衡开口,声音嘶哑,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是你把我关起来……如果不是你关着我……我或许能早点知道……或许能……”她说不下去了,巨大的悲痛和愤怒扼住了她的喉咙。她知道梅老师的死有更复杂的原因,但此刻,她无法不将这份蚀骨之痛,迁怒到这个剥夺了她自由、间接导致她未能与导师见上最后一面的男人身上!
陈铮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恨意,看着她身后那具尸体,一股灭顶的恐慌和绝望攫住了他。他意识到,他可能永远地失去了她。不是身体上的离开,而是心灵上彻底的背弃。
就在这时,又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
越廷。
他显然是接到崇小鹏的消息赶来的,风尘仆仆,脸上带着疲惫和担忧。他看到屋内的景象,瞳孔骤缩,尤其是在看到悬梁的梅韫先时,他闭了闭眼。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谢知衡和陈铮身上,瞬间明白了对峙的局势。
他没有说话,只是快步走到谢知衡身边,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剧烈颤抖却流不出一滴眼泪的身上,然后以一种保护者的姿态,挡在了她和陈铮之间。
这个动作,彻底点燃了陈铮最后的理智。
他看着站在一起的谢知衡和越廷,看着谢知衡眼中那毫不掩饰的仇恨,一股毁天灭地的暴怒和嫉妒冲垮了他。
他眼睛死死盯着谢知衡,声音因为极致的痛苦和愤怒而扭曲:“好……好!谢知衡,你要是跟他走……那就当没有我这个哥哥!没有这个家!”
这句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谢知衡心中仅存的、对过往温情的一丝眷恋。
家?回到那个囚禁她的院子?回到这个控制她、让她窒息的男人身边?
她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凄厉而悲凉,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家?”她止住笑,看着陈铮,眼神冰冷而空洞,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陈铮,到了现在,你还在争这个?我的导师死了!就死在我面前!你明白吗?她死了!!”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般的控诉:“而你,只在乎我跟不跟别人走?只在乎我是不是你的所有物?你把我关起来,像关一只鸟!现在我的天塌了!你满意了吗?!”
她恨他。此时此刻,她毫不掩饰地恨着他。恨他的偏执,恨他的控制,恨他让她错过了可能与导师最后的时光,恨他将她拖入这无边的痛苦和绝望之中!
陈铮被她的话刺得遍体鳞伤,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他看着她眼中那赤裸裸的仇恨和厌恶,终于清晰地认识到,过去几个月里,她的乖顺,她的依赖,她流露的兄妹情深,全都是假的!全都是为了麻痹他、逃离他而精心编织的谎言!
原来,她一直都想离开他。
原来,她可以为了离开他,如此决绝,如此……恨他。
巨大的失落和前所未有的钝痛席卷了他,几乎将他撕裂。他所有的坚持,所有的疯狂,在这一刻,都变成了一个可笑而悲哀的笑话。
他不再强求了。
他深深地、最后地看了谢知衡一眼。
不久后,陈铮主动请调,前往当时关系已极度紧张、冲突不断的中苏边境线。他离开了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