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时吃的那点食物早已消耗殆尽,胃里空落落的。林间的湿气透过单薄的衣物侵入肌肤,带来一阵阵寒意。
她抬头望了望被浓密树冠和厚重雾气遮蔽的天空,只能看到一片混沌的灰白。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或者更久?
在这种与世隔绝、危机四伏的环境下,人对时间的感知会变得模糊。
她尝试过再次轻声呼唤同伴,但回应她的只有下方野象警觉的喷鼻声和更显焦躁的踏步声。她不敢再冒险,只能耐心等待。
就在谢知衡体力与精力都在不断流逝之际,下方的野象似乎终于失去了耐心,或者被远处某种更吸引它的动静所召唤,迈着沉重的步伐,缓缓消失在了浓雾深处。
谢知衡又耐心等待了许久,确认下方再无动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带来的是一阵强烈的虚脱感。她必须尽快下树与贺斯年他们汇合,在天色完全黑透之前离开这片危险的区域。
她小心翼翼地开始向下移动,每一步都试探着脚下树枝的承重能力。手臂和小腿的伤口因为动作牵拉而传来清晰的刺痛。
就在她下到离地面约三米的高度时,停靠在一根树枝上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又与山林背景音截然不同的窸窣声,从不远处的雾霭中传来。
不是野象,也不是小岩他们弄出的声响。
谢知衡的动作瞬间停滞,全身再次进入戒备状态。她屏住呼吸,目光锐利如鹰隼,死死盯住声音传来的方向。右手悄然摸向腰间,那里别着一把用于防身和切割的、刃口锋利的小弯刀。
浓雾如同舞台的帷幕,被一只骨节分明、带着力量感的手轻轻拨开。
然后,一个身影缓缓走了出来。
高大,挺拔,即使穿着与当地民兵无异的军装,也难掩那份经年累月淬炼出的、属于军人的冷硬气质和属于上位者的沉稳威势。
他的脚步落在厚厚的落叶上,几乎无声,眼神扫过周围的每一寸土地,最后,定格在了榕树上,定格在了正悬在半空、与他四目相对的谢知衡身上。
林间的雾气无声地翻滚流淌。
谢知衡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看着树下的人——陈铮。
他看起来风尘仆仆,下颌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底带着长途跋涉和连日搜寻未曾好好休息的疲惫与血丝。
他怎么会在这里?
谢知衡抿紧了苍白的嘴唇,移开了与他对视的目光,沉默地要从树枝上跳下来。
就在她的双脚即将触及地面的一刹那,陈铮伸出双手,似乎是下意识地想要扶她,或者接住她。
谢知衡却像是被火烫到一般,落地后猛地向后退了一步,彻底拉开了与他的距离。
她的动作干脆利落,带着毫不掩饰的疏离与抗拒。
陈铮伸出的双手僵在半空,指尖微微颤动了一下,最终缓缓垂下,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隐现。他喉结滚动,似乎想说什么,但看着谢知衡那冰冷如霜的侧脸,所有的话语都哽在了喉咙里,化作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弭在潮湿的空气中。
“知衡!谢同志!”
这时,贺斯年、小岩等人的声音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贺斯年应该是听到消息赶来的。
他们显然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循声找了过来。
当看到安然无恙的谢知衡,以及她身边站着的陈铮时,贺斯年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放出巨大的、毫不作伪的惊喜和热情。
“陈铮同志!太好了!是你找到了知衡!”贺斯年快步上前,激动地握住了陈铮的手,用力摇晃着,“真是太感谢你了!我们刚才都快急死了!这林子太大,雾又浓,怎么找都找不到方向!”
贺斯年热情洋溢,他此刻对陈铮充满了感激,毕竟在他有限的认知里,陈铮是谢知衡的兄长,是她在北京最亲近的家人之一,而且是在他们一筹莫展之际,奇迹般地找到了失踪的谢知衡。
陈铮对于贺斯年过度的热情似乎有些诧异,他不动声色地抽回手,目光在贺斯年脸上停留了片刻,又扫了一眼旁边只是用好奇目光打量他的小岩,最后落回谢知衡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意味不明的笑。
他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了贺斯年的感谢,并未多言。
“谢同志,你没事吧?受伤了没有?”小岩挤到谢知衡身边,关切地打量着她,一眼就看到了她手臂上的刮伤,“呀!流血了!”
“没事,皮外伤。”谢知衡摇摇头,语气缓和了些许,“大家都还好吗?”
“都好都好,就是分散开了,现在总算聚齐了。”林业员心有余悸地说道,“刚才真是吓死人了,那象群跟疯了似的。”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回去再说。”贺斯年定了定神,作为现场除谢知衡外职位最高的人,做出了决定。
他很自然地转向陈铮,语气依旧热情而客气,“陈铮同志,这次多亏了你。走,先跟我们回芒卡坝。你远道而来,又帮了我们这么大忙,一定要让我们尽尽地主之谊。”
回去的路上,气氛诡异。
贺斯年走在陈铮身边,试图与他攀谈,一方面表达感谢,另一方面,也带着些试探。他委婉地向陈铮打探着谢知衡的过去,比如她小时候是不是也这么要强,喜欢看什么书,在北京时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或习惯。他希望通过这些碎片,拼凑出一个更完整的、他所不了解的谢知衡;也希望缓和一下略微紧绷的气氛。
陈铮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听着,偶尔回应一两个简短的词语,如“嗯”、“是”、“不太记得”。
他的目光始终若有若无地落在前方的那个背影上。只有在贺斯年问到某些具体细节时,他才会侧头看贺斯年一眼,那眼神深邃难辨,让贺斯年莫名地感到一阵心虚和不自在。
而谢知衡,则全程一言不发。她走在队伍最前面,步伐很快,比平常还快,仿佛急于摆脱什么。
贺斯年看看前面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谢知衡,又看看身边这个气场强大、沉默寡言的谢知衡的“哥哥”,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回到芒卡坝,已是夜幕低垂。
谢知衡失踪又被找到的消息早已传开,春梅嫂、田雨青等人都等在寨子口,见到她平安归来,这才松了口气。对于一同归来的陈铮,村民们虽然好奇,但出于对谢知衡的尊重和感激,都表现得十分友善。
贺斯年张罗着给陈铮安排住处,就在知青点旁边空着的一间土坯房里,又热情地邀请他一起吃饭。
晚饭后,贺斯年送陈铮回住处,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道:“陈铮同志,你和知衡……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他努力措辞,“我看她今天……好像不太高兴。”
陈铮站在门口,月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轮廓。他沉默了片刻:“没有误会。”
贺斯年看着他,心中疑窦更深,却也不好再问,只得离开。
接下来的几天,陈铮就那么在芒卡坝住了下来。他不打扰谢知衡,只是默默地观察着这个她倾注了心血建设的地方,看着她忙碌的身影,看着她与村民交谈,看着她站在新修的引水渠旁凝神思考的侧影。
他甚至还主动参与了芒卡坝的一些工作,凭借其过人的洞察力和在部队积累的经验,竟然真的帮助林业员和老猎户,查清了野象近期异常狂暴的根源——瓦塔村的部分村民,为了短期利益,在原始森林深处大象传统的栖息地和迁徙路径上,进行了大范围的、未经许可的毁林开荒和设置捕兽陷阱,严重破坏了大象的生存环境,并造成了小象受伤,从而激怒了整个象群。
谢知衡拿到陈铮他们搜集到的证据后,立刻派人去瓦塔村进行严肃交涉。此事尚未有最终结果,但真相大白,解决问题的方向已然清晰。
陈铮所做的一切,谢知衡都知道,但她依旧没有任何表示,仿佛他只是寨子里一个普通的暂时借住的陌生人。
这种无形的屏障,比任何激烈的指责和怨恨,都更让陈铮感到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