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雨青和小岩离开的那天,整个寨子都轰动了。
这是芒卡坝历史上头一遭有自己的孩子以“大学生”的身份走出去,而且是去往北京那样遥远而神圣的地方。
这天,天下了场淅淅沥沥的小雨。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村口的老榕树下就已挤满了送行的人。孩子们追逐打闹,大人们则围着田雨青和小岩,一遍遍地叮嘱,眼神里充满了羡慕与骄傲。
田雨青抱着谢知衡,哭得说不出话,只是用力拍着她的背。
春梅嫂拉着儿子的手,眼泪止不住地流,嘴里反复念叨着:“到了外面,要听党的话,听老师的话,好好学,给咱们芒卡坝争气……”
小岩红着眼眶,紧紧地回抱了自己的阿妈一下,又抹去妹妹阿木脸上的泪水,还对谢知衡和贺斯年重重承诺:“谢同志,老贺!你们放心,我一定在城里好好学,绝不给咱芒卡坝丢脸!”
谢知衡脸上带着惯常的微笑,逐一叮嘱他们路上小心,到了学校要团结互助。
她甚至说了个冷笑话:“听说你们学校食堂的饭菜还没春梅嫂做的好吃,你们可要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贺斯年站在她身旁,笑容温和,帮忙提着简单的行李,目光却不时掠过人群外围那个沉默的身影——陈铮。他倚在吉普车旁,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唯有那双深潭似的眼睛,始终胶着在谢知衡身上,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
送行的卡车引擎轰鸣,载着两个年轻人的梦想和全寨子的期望,颠簸着驶上那条由谢知衡主持修建的碎石路,渐渐消失在雨雾山道的尽头。
人群渐渐散去。
谢知衡脸上的笑容也像被雨打湿的纸,一点点褪去颜色,只剩下疲惫的空白。
她没有看陈铮一眼,转身对贺斯年说:“瓦塔村那边,不能再拖了。下午我去一趟。”
贺斯年蹙眉:“我跟你一起去。杨老四那伙人不是善茬,上次交涉就阴阳怪气。”
“不用。”谢知衡道,“你留下盯着水渠的后续维护,雨季过去了,但附近的山刚刚吸饱了水,正是关键时候,不能出纰漏。瓦塔村的事,总得解决。”
她径自朝大队部走去,背影单薄却挺拔,像一株风雨中不肯弯折的芦苇。
陈铮看着她走远,没有立刻跟上去。贺斯年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陈……大哥,”他斟酌着称呼,“这次多亏你帮忙查清大象栖息地被破坏的事。”
陈铮没接话,目光依旧望着谢知衡消失的方向。
贺斯年有些尴尬,试图找话:“知衡她……就是责任心太重,什么事都揽在自己身上。”
陈铮缓缓转过头,看了贺斯年一眼。他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嘴角:“你倒是了解她。”
贺斯年心里莫名一紧,总觉得陈铮这话里带着刺。他还想说些什么,陈铮却已转身拉开车门:“我出去一趟。”
吉普车绝尘而去,留下贺斯年独自站在原地,心头那股怪异感越来越浓。
下午,谢知衡只带了两个民兵前往瓦塔村。关于保护野象栖息地的交涉异常艰难。
瓦塔村的村主任木福满虽然上任没几年,现在却已经是个滑不溜手的老油条,嘴上说着“配合上级政策”、“保护生灵要紧”,一提到具体补偿和划定保护区范围,就开始哭穷诉苦,打太极。
“谢主任啊,你不是不知道,我们村穷啊!那几片林子要是划进去不让动,村民们烧柴、找山货怎么办?总不能喝西北风吧?”木福满搓着手,一脸为难。
更棘手的是那个杨老四。
他坐在角落,一双三角眼像毒蛇一样黏在谢知衡身上,嘴角挂着令人不适的假笑:“谢主任年轻有为,心肠也好,连畜生的住处都操心。不过嘛,这畜生毕竟是畜生,不懂人事。它们要是识相,自己找个没人地方待着不就完了?何必劳您大驾?”
他继续道:“哎呦,你们芒卡坝现在是好了,路修通了,肥也沤得好了,大学生也送出去了,就站着说话不腰疼,来管我们瓦塔村怎么过日子了?”
他话里的恶意毫不掩饰,旁边几个瓦塔村的干部发出低低的窃笑。
谢知衡面沉如水,手指在粗糙的木桌面上轻轻敲击。
她知道,杨老四不仅仅是因为之前抢亲的事记恨,更深层的原因,是芒卡坝近年来在她的带领下发展得太好,隐隐压了瓦塔村一头,引来了嫉妒和排挤。保护栖息地,又触动了瓦塔村一些人在那片林子里私伐木材、偷猎的利益。
“木主任,杨同志,”谢知衡开口,“保护栖息地,不是为了几只野象,是为了维护整个区域的生态平衡。生态破坏了,水土流失、气候异常,最终受害的是我们所有依赖这片土地吃饭的人。至于村民的生计问题,我们可以共同向公社、县里申请林业补偿,也可以探讨联合发展一些不破坏环境的副业。但如果有人为了私利,蓄意破坏,导致野象再次失控,造成人员财产损失,这个责任,恐怕不是瓦塔村能承担得起的。”
她的目光扫过杨老四:“尤其是煽动、纵容甚至参与破坏的行为,真造成了严重后果,国法如山,绝不会姑息。”
杨老四脸色变了几变,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谈判陷入僵局。
气氛正紧绷时,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了。陈铮走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军装、气质沉稳的男子,正是刚刚驻扎在昆明军区的穆勒善。
陈铮的出现让瓦塔村的人明显愣了一下。他虽穿着便装,但那通身的气场和冷峻的眼神,让人无法忽视。而穆勒善肩章上的军衔,更是让木福满等人瞬间站了起来,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
“穆参谋,陈同志,你们怎么来了?”木福满连忙迎上去。
穆勒善倒是没有架子:“听说你们在和芒卡坝的同志商讨保护野象栖息地的事情?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军区也很关注周边生态环境和群众安全。有什么困难,可以提出来,大家一起想办法解决。”
他几句话,轻描淡写地将事情提到了新的高度。有他和陈铮坐镇,瓦塔村那边的气焰顿时矮了半截。木福满和杨老四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