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四年初春,北京城的天空蒙着一层薄翳的、泛白的蓝,阳光透下来,带着暖人的力度。
谢知衡的大学本科生涯,已然走到了最后一个学年。
此时,她同时面临着两个重量级任务。
一是梅韫先教授实验室那个关于“地衣共生放线菌次级代谢产物抑菌活性及成分鉴定”的深入课题,这已不仅仅是本科生的科研实践,其深度和广度直指高水平学术论文。
二是她自己的毕业设计,选题同样不简单,涉及一种特定环境微生物群落的功能预测。
双线作战,时间与精力的撕扯是显而易见的。
实验室的灯光常常亮至深夜,谢知衡的身影被拉长,投映在摆满了培养皿、色谱柱和厚重外文文献的实验台上。
她的脸庞在冷白色的荧光灯下显得愈发白皙,眼下偶尔会浮现淡淡的青影,但那双眼睛,始终沉静、专注,不见丝毫紊乱。
她没有选择牺牲任何一个。面对毕业设计中庞大的微生物群落数据分析和功能预测难题,现有的生物学分析工具显得力有未逮。
她想起了前世作为博士生时接触过的数学建模和初步的计算机分析方法。
这个时代,计算机科学在国内尚处于萌芽阶段,大型计算机体型笨重,应用领域狭窄,但她敏锐地意识到其潜力。
通过梅韫先的关系,她得以申请到极为有限的、使用学校那台老式晶体管计算机的机时。
同时,她自学了相关的数理统计知识,将生态学中的种群竞争模型、信息论中的熵值概念,巧妙地引入到微生物群落多样性与功能关联性的分析中。
她亲自编写了冗长的计算步骤——近乎于原始的“代码”,在打孔纸带上留下密密麻麻的指令,通宵达旦地守在计算机房,等待那缓慢的运算结果。
这个过程充满了挫败。
程序的错误、机器的故障、理论转换到实际应用的不适配……任何一个环节都可能让数日的心血付诸东流。
柳扶风师兄已硕士毕业,分配进了北京一家颇具实力的生物研究所,听闻她的困境,利用休息时间跑来帮忙。
他对实验设计严谨,但对这些数学工具也是门外汉,只能帮着处理一些基础的样品预处理和数据核对工作。
看着谢知衡对着复杂的公式和计算机指令凝神思索,他常常感慨:“谢师妹,你这脑子,真是和我们长得不一样。”
梅韫先教授则将一切看在眼里。
她没有过多干涉,而是给予了最大的信任和支持。
她动用自己的全部人脉,为谢知衡加急调阅了几份国内几乎绝版的、关于微生物生态和生物数学的俄文前沿资料;在谢知衡因为一个关键数学模型卡壳而眉头紧锁时,她会看似无意地提起某位数学生物学领域的老教授,并亲自写信引荐;当实验室的某种特殊层析填料告罄,而常规采购渠道需要两个月时,是梅韫先一个电话打到她在上海的同学那里,三天后,所需的材料便空运到了北京。
“老师……”谢知衡看着风尘仆仆亲自去取材料回来的梅韫先,喉咙有些发紧。她知道导师为了她这个学生的课题,动用了多么珍贵的人情。
梅韫先只是摆摆手,将材料递给她,眼神温和而坚定:“别想那么多,抓紧时间。科学探索,有时候争的就是朝夕。”
她顿了顿,看着谢知衡,“我相信你。”
这句话比任何具体的帮助都更有力量。梅韫先之于谢知衡,早已超越了普通的师生。
她是引路人,是保护伞,是学术上的严师。她以自身的风骨与学识,为谢知衡撑起了一片相对纯净、可以肆意成长的天空。谢知衡深知,若无梅老师,她这条路,绝不会走得如此顺畅。
梅韫先,是她在这一世,真正意义上的恩师。
历经了无数个不眠之夜,经历了无数次推倒重来,谢知衡负责的那个地衣项目论文,终于完成了最后的打磨。
论文不仅清晰地鉴定了那种抑菌活性成分是一种结构新颖的四环内酯类化合物,并初步阐明了其作用机制,更关键的是,在讨论部分,谢知衡基于扎实的数据和跨学科的视角,提出了关于“特殊生境微生物作为新型抗生素来源的巨大潜力”的前瞻性论述,逻辑严密,视野开阔。
梅韫先审阅完最终稿,沉默了很久,然后她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眼中是难以掩饰的激动与欣慰。
“知衡,”她的声音有些沙哑,“这篇论文,投《Nature》吧。”
《Nature》!国际顶级的科学期刊!在这个国门尚未完全打开的年代,将论文投向这样的刊物,需要的不仅是学术上的绝对自信,更需要莫大的勇气和担当。
连梅韫先自己,都未曾尝试过。
谢知衡微微一怔,随即坦然点头:“好。”
投稿的过程同样繁琐,需要应对各种格式要求、推荐信、以及可能的国际信件往来审查。
梅韫先几乎事必躬亲,亲自用流利的英文撰写推荐信,极尽溢美之词又客观公正,并动用一切关系确保投稿流程顺畅。
她像是在进行一场豪赌,而赌注,是她最得意学生的未来。
与此同时,谢知衡的毕业设计也进入了收尾阶段。
她将计算机分析与传统微生物学方法结合,完成的关于“基于数学模型预测特定环境微生物群落功能冗余性”的毕业论文,在答辩会上,以其新颖的思路、严谨的数据和惊人的跨学科融合能力,赢得了所有答辩老师的一致好评,毫无悬念地获得了“优秀”。
一位资深教授在评语中写道:“此工作已远超本科水平,展现了研究者卓越的科学潜质与创新思维。”
毕业的钟声,终于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