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四的倒台与豆科轮作的成功,使得谢知衡的威望,不再是基于外来知识的奇巧,或是危急关头的果敢,而是深深植根于她为这片土地带来的、看得见摸得着的切实改变。
村民们,尤其是那些沉默了大半辈子的妇女和渴望改变的年轻人,看她的眼神里,除了感激与信任,更多了一种特别的信服。这种信服,赋予了她前所未有的行动力,也让一些过去难以推动的事情,变得顺理成章。
谢知衡很清楚,技术的引入和个案的成功,其影响力是有限且脆弱的。
要想让芒卡坝真正走上一条可持续的、充满活力的发展道路,必须将科学的火种播撒下去,培养出本地的人才,实现“授人以渔”。
她的目光,首先投向了关系着所有人肚皮的核心——稻种。
芒卡坝世代种植的水稻,是经过长期自然选择和农户留种形成的本地品种,对当地气候、土壤有着天然的适应性,但产量低、抗病性弱,属于典型的“靠天吃饭”。
直接引入外来高产品种风险极大,且不符合她一贯强调的因地制宜原则。
她想到的是杂交选育,限于现实条件,并非后世那种需要精密实验室和严格隔离条件的复杂技术,而是最原始、也最基础的优势株系筛选与提纯复壮。
一个晴朗的早晨,她召集了生产队的几位老把式,以及她留意到的几个念过书、眼神里透着灵气的年轻人,在打谷场边的大榕树下开了个简单的会。
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榕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乡亲们,”谢知衡的声音平和而清晰,她手里拿着几穗不同形态的稻谷,“我们芒卡坝的水稻,味道香,筋骨好,这是老祖宗留给我们的宝贝。但大家也看到了,穗子小,粒数少,一阵风雨过来,倒伏一片,损失就大了。”
老把式们纷纷点头,这是他们年年岁岁都面对的烦恼。
“我们不能把希望全寄托在运气上。”她继续说道,举起手中的稻穗,“大家看,同样一块田里,总有几株稻子长得特别壮实,穗头特别大,颗粒特别饱满,风雨过后也站得最稳。这些,就是我们要找的‘英雄母亲’、‘英雄父亲’。”
她引入了最简单朴素的杂交选育理念:“接下来,我们要做的,就是在稻田里,把这些长得最好的稻子,一株一株地找出来,做上标记。等到收获的时候,单独把它们的稻穗收下来,留作明年的种子。明年,我们用这些优选出来的种子,单独开辟一小块田来种,细心照料,观察记录。年复一年,我们只选留最好的,淘汰掉差的。这样,我们的稻种,就会像我们寨子里最会挑猪崽的春梅嫂一样,一代比一代强壮,一代比一代高产。”
这个比喻形象生动,老把式们浑浊的眼睛里亮起了光。他们或许不懂什么遗传学原理,但他们懂得“龙生龙,凤生凤”的道理,懂得持续择优汰劣的意义。
“这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需要耐心和细心,更需要识字、会算数、能记录。”谢知衡的目光转向那几个年轻人,“光靠我们几个老家伙不行,需要你们年轻人加入进来。”她还给自己加了个辈。
她开始点名:“小岩,你眼神好,手脚麻利,跟着老把式们下田选种。”小岩是春梅嫂的儿子,十六岁的少年,像一头精力充沛的小豹子,闻言立刻挺直了腰板,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
“阿木,”谢知衡看向站在小岩身后,几乎被他完全挡住的小女孩。这是春梅嫂的女儿,今年十二岁,瘦瘦小小的,平时沉默得像个影子,“你心细,坐得住,以后负责记录数据。”
阿木猛地抬起头,似乎没想到会被点名分配如此重要的任务,小脸瞬间涨得通红,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双手紧张地揪着打了补丁的衣角。
谢知衡对她温和地笑了笑,递过去几个简陋的本子和几支铅笔:“别怕,一开始我教你。我们要记下每一株被选中的稻子在哪块田、哪个位置,它有多高,穗子有多大,大概有多少粒,抗不抗倒伏,有没有生病生虫……这些数字,就是我们以后培育好种子的眼睛。”
她还挑选了另外两个读过初中的男知青、一个读过高中的女知青和一位本地读过几年小学、家境贫寒未能继续升学的小伙子。
一个小型的、充满乡土气息的“育种小组”就此成立。
接下来的日子,谢知衡的身影更多地出现在田间地头。她挽起裤腿,和小岩他们一起,在齐膝深的水稻田里,一垄一垄地仔细查看。阳光灼热,水汽蒸腾,蚂蟥悄无声息地附着在皮肤上,但她恍若未觉。
“看这一株,”她指着其中一丛稻禾,耐心地讲解,“茎秆粗壮,基部尤其扎实,这叫‘杆壁厚’,是抗倒伏的关键性状。再看它的穗子,虽然不算特别长,但分支多,着粒密,这是高产的基础。小岩,绑上红布条,编号甲字田,第七行,第三株。”
“是!谢同志!”小岩响亮地应着,动作利落地将一小条鲜艳的红布系在稻秆上,同时在手里的田格本上歪歪扭扭地记下位置。
另一边,在临时充作办公室和实验室的队部一间偏房里,阿木则伏在破旧的木桌上,对照着哥哥和其他人送回来的标记信息,在谢知衡绘制的田块示意图上,用极细的铅笔,小心翼翼地标注上一个又一个红点。
谢知衡教她识图,教她使用简单的尺规测量田块面积和株距行距,教她将观察到的性状转化为具体的数字和符号。
起初,阿木很紧张,铅笔在她小小的手里显得格外沉重,字写得歪歪扭扭,生怕写错一个数字。
谢知衡从不催促,只是坐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画地示范,用平静耐心的语调说:“慢一点,没关系。数据记录最重要的是准确,就像我们做实验,错了一个数,后面的可能全错了。”
阿木仰头看着她近在咫尺的侧脸,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混合着皂角、泥土和一种说不清的、类似草药和纸张的清冽气息,心里的慌乱奇异地平复下来。
她开始一点点模仿谢知衡的字迹,模仿她记录数据时一丝不苟的格式。
她沉默地、贪婪地吸收着谢知衡传授的一切,将那些数字、图表和原理,连同谢知衡说话时的神态、语气,一起刻印在心里。
谢知衡知道,知识只有在流动和应用中才能焕发生命力。她不仅教他们具体的育种知识和记录方法,也会在闲暇时,给他们讲一些基础的生物学常识,讲植物如何吸收阳光、空气和水合成养分,讲微生物如何在土壤中分解有机物变成肥料,讲生物多样性对于生态系统稳定的重要性。
小岩从一开始单纯觉得“跟着谢同志干活有劲、有意思”,渐渐开始主动思考,会提出“为什么这块田的稻子普遍比旁边那块壮实?”“我们能不能自己弄点更好的肥料,专门喂这些英雄稻子?”之类的问题。而阿木,则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始终追随着她。
育种工作刚步入正轨,另一个制约芒卡坝发展的瓶颈——交通,便迫切地摆在了谢知衡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