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死寂只持续了短短一两次心跳的时间。
陈教授脸上的惊疑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被一种更深沉、更职业性的凝重所覆盖。他几乎是立刻合上了那本便签簿,动作快得带起一丝微风,然后将其推到桌角一叠文件的最下方,仿佛那是什么需要立刻隔离的污染物。
他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再次变得冷静而疏离,甚至比之前更加刻意地平稳。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恢复了医生的权威口吻,却莫名少了几分底气:
“打印透墨而已,常见的技术问题。”他像是在对林深解释,又像是在说服自己,“看来该换批新的办公用品了。”
林深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却发不出声音。他看到陈教授放在桌面上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
诊室的门再次被推开,护士拿着一个小药袋走了进来:“陈教授,其他药先取来了。那种新药还要再等二十分钟左右。”
“先给他服用。”陈教授没有看护士,目光落在眼前的电脑屏幕上,手指开始敲打键盘,似乎在记录病历,语气不容置疑,“安排一间观察室,让他休息,等新药到了立刻服用。”
“好的。”护士转向林深,脸上带着职业化的温和微笑,“林先生,请跟我来。”
林深像提线木偶一样被扶起来,机械地跟着护士走出诊室。在经过陈教授桌旁时,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那被压在文件最下面的便签簿边缘,渗出一点极其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
墨色。
护士将他带进一间狭小的、只有一张单人床和一个床头柜的观察室。墙壁是柔和的米白色,灯光被调得很暗,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高科技香氛混合的味道,试图营造宁静,却只让人觉得窒息。
“您先休息一下,药好了我会送过来。”护士将药袋放在床头柜上,里面是几板不同的药片和一小瓶液体药剂,“如果需要帮助,按床头的呼叫铃。”
门被轻轻关上,落锁的声音轻微却清晰。
林深没有去碰那些药。他坐在床沿,双手死死攥着床单,指甲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对抗脑中疯狂滋长的混乱和恐惧。
陈教授看到了!他一定看到了!那根本不是透墨!那是……
是什么?
他不敢想下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观察室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嗡嗡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十分钟,也许半小时,门外走廊传来一阵轻微的、被地毯吸收的脚步声,停在了他的门口。
不是护士那种轻快的步子。
更像是某种……迟疑的、沉重的拖沓。
林深的心脏猛地提起,全身肌肉瞬间绷紧,死死盯住房门。
门把手,极其缓慢地,转动了。
没有敲门。
门被推开一条缝隙。
一张脸探了进来。
是陈教授。
但他的样子……很奇怪。
脸色比之前更加疲惫,甚至有些灰败,额头上沁着一层细密的冷汗。他的眼神不再是那种冷静的专业审视,而是充满了某种……挣扎的、难以置信的惊骇,以及一种更深层次的困惑。他的呼吸有些急促,白大褂的领口微微敞开着。
他手里拿着一个小药杯,里面是几颗白色的药片和一小瓶已经开口的液体药剂——正是护士刚才说的那种需要调取的新药。
他就那样站在门口,隔着门缝,看着林深,嘴唇翕动着,像是想说什么,却又被巨大的恐惧和不确定性扼住了喉咙。
林深也看着他,大气不敢出。
观察室里只剩下两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
终于,陈教授极其艰难地、几乎是挤牙膏般地开口了,声音干涩沙哑,完全失去了平时的沉稳:
“林……林先生……”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飞快地扫了一眼空无一人的走廊,然后才重新聚焦在林深脸上,眼神里的挣扎几乎要满溢出来。
“你之前说的……老宅……祠堂……”
他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困难,仿佛在对抗着某种无形的巨大压力。
“那些‘墨迹’……”他几乎是气声问出这句话,“……是什么样子的?”
轰——!
林深的大脑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他猛地从床沿站起,因为动作太快,眼前一阵发黑,踉跄了一下才扶住墙壁站稳。
他死死盯着陈教授,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
他问了!他居然问了!他不是用医学名词来反驳他,不是在分析他的“妄想”,他问的是——“是什么样子的”!
“你……你相信我了?”林深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和绝处逢生的疯狂希冀。
陈教授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脸色更加难看,握着药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突起。他猛地闭上眼,又迅速睁开,眼神里的惊骇几乎要压垮他。
“我……”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剧烈滚动,“我刚刚……去药库催问你的药……”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见鬼般的战栗。
“在药库系统的电脑屏幕上……所有的药品库存列表间隙……我好像……不,我肯定看到了……”
他的呼吸骤然急促,像是回想起了极其恐怖的画面,脸上血色尽失。
“很多……很多模糊的……不断流淌下来的……黑色竖线……”
“就像……就像……”
他猛地顿住,瞳孔因为恐惧而放大,视线没有焦点地虚浮在空中,仿佛再次看到了那骇人的景象。
他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抬起了自己刚才握着鼠标的右手。
摊开。
在他的食指指尖上——
清晰地沾染着一小点尚未干透的、
浓黑得发亮的、
和他描述中一模一样的——
墨渍!
“就像这个一样……”他看着自己指尖那点墨黑,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足以摧毁所有理性世界的绝望和恐惧。
林深如遭雷击,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陈教授的手指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药杯里的液体几乎要洒出来。他猛地抬头,看向林深,那眼神不再是医生的审视,而是一种近乎崩溃的、求助般的疯狂:
“那到底是什么?!告诉我!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它为什么……”
他的话没能说完。
砰!
观察室的门被人从外面猛地一把彻底推开!
之前那个护士站在门口,脸上依旧是那副职业化的、无可挑剔的温和表情,只是眼神冰冷得像玻璃珠子。
她的目光扫过浑身颤抖、指尖染墨的陈教授,又扫过脸色惨白、僵立当场的林深,语气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陈教授,您怎么在这里?药库那边说新药已经准备好了,让我来取。您还好吗?您的脸色看起来很差。”
她的出现,她平稳的语调,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陈教授眼中那簇刚刚燃起的、疯狂的求助火焰。
陈教授像是被当场捉住的罪犯,猛地缩回那只染着墨渍的手,藏进白大褂的口袋里,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脸上的惊骇和崩溃迅速褪去,被一种极力压抑的、近乎扭曲的平静所覆盖。
“……没什么。”他声音沙哑,避开护士的目光,也避开了林深的视线,“突然有点低血糖。药……药你拿去给林先生服用吧,按处方,足量。”
他把那个小药杯塞进护士手里,动作快得几乎像是丢弃什么烫手山芋。
然后,他不再看任何人,低着头,几乎是踉跄着,快步从护士身边挤过,消失在走廊昏暗的光线下。
脚步声仓促而凌乱,很快远去。
护士拿着药杯,脸上那标准化的微笑没有丝毫变化。她走进观察室,将药杯放在床头柜上,声音温和得令人毛骨悚然:
“林先生,该用药了。”
林深僵在原地,全身冰冷。
他看着护士那双干净得没有任何墨渍的手,看着她平静无波的眼睛,听着她那毫无温度的声音。
又来了。
和家里一样。和那个年轻警察一样。
那无形的、恐怖的东西,它不仅仅能篡改监控,能侵入他的公寓,能出现在文件上……
它还能……
感染。
感染那些试图触碰真相、甚至只是产生怀疑的人。
陈教授指尖那点墨渍,和他最后那崩溃求助的眼神,像一场冰冷的大雨,彻底浇灭了林深心中刚刚燃起的微弱希望。
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不是稻草,而是另一块压垮他的巨石。
他缓缓地、绝望地伸出手,接过了那个冰冷的药杯。
白色的药片,和无色的液体,在他眼前晃动。
仿佛也即将被染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