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悬垂的毛笔,微微晃动着,笔尖凝聚的浓墨仿佛有千钧之重,欲滴未滴,像一个冰冷的问号,悬在林深岌岌可危的理智之上。
过来。 跪下。 完成仪式。
祖父那无声的命令,如同实质的冰水,浸透他的四肢百骸,将他最后的反抗意志也冻结了。回廊两侧是蠕动的墨黑虚空,前方是烛火通明、鸦雀无声的祠堂。他没有退路,从未有过。
一步。 两步。
他迈动着灌铅般的双腿,踏过冰冷的青石板,走向那个为他预留的空位。脚下的触感真实得可怕。空气中浓郁的墨臭和霉味,几乎让他窒息,却又诡异地带来一种……归宿般的熟悉感。仿佛他生来就该属于这里,属于这场冰冷诡异的仪式。
他在那空着的蒲团前停下。目光扫过地上折叠整齐的藏蓝色寿衣,布料硬挺,带着浆洗过的冷光。然后,他缓缓抬起头,看向那根悬吊的、几乎看不见的墨黑色丝线,以及线末端那杆微微晃动的毛笔。
笔杆乌黑油亮,和他梦中、和祖父手中那一杆,别无二致。
执起它? 像祖父一样,成为这规则的执行者?将这恐怖的循环延续下去?
还是……
他的目光越过跪拜的家人,看向最前方祖父那僵硬如石刻的背影。
就在他的注视下,祖父那握着毛笔的、干枯如树枝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又动了一下。
不是催促。
那动作……似乎带着一种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
颤抖?
像是不堪重负,又像是……某种被压抑到极致的……痛苦?
林深的心猛地一跳。
一个荒谬绝伦、却在此刻疯狂滋长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破土而出的毒蕈,瞬间占据了他的脑海——
如果…… 如果祖父,以及所有跪在这里的家人,并非规则的制定者和心甘情愿的执行者……
如果他们本身,也是被困在这无尽循环中的…… 囚徒呢?
那冰冷的笔迹,那整齐的跪拜,那背上血红的日期……这一切,是否并非出于某种意志,而是某种更庞大、更无情、更古老的“规则”或“诅咒”的体现?
而祖父,只是上一个被选中的、“执笔”的人?
这个念头带来的不是希望,而是更深沉的、足以淹没一切的寒意!
如果连祖父都是囚徒,那这规则的源头……究竟是什么?
它要的,到底是什么?!
“嗬……”
一声极轻微、极干涩的抽气声,突兀地在死寂的祠堂里响起。
声音来自跪在稍前方一些的二叔。
他挺直的脊背极其细微地晃动了一下,像是体内有什么东西在挣扎。他背上那个巨大的“历”字,墨色似乎随之波动了一瞬。
紧接着,像是连锁反应。
三婶捻着绣花针的手指猛地一颤,针尖刺破了指尖,一滴鲜红的血珠渗出,迅速被她深色的衣料吸收,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抱着小哲的大姐林薇,手臂无意识地收紧,勒得怀中的孩子不舒服地扭动了一下,发出极细微的呓语,但很快又归于死寂。
甚至跪在最前方的祖父,他那僵硬如石的肩膀,也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虽然极其短暂,虽然迅速被那更深沉的麻木和冰冷覆盖,但林深捕捉到了!
那不是同步的、被完美操控的麻木!
那是一丝……挣扎!是灵魂被禁锢在躯壳里的、无望的挣扎!
他们……他们还有意识?!他们能感受到这一切?!
那冰冷的墨迹,那僵硬的跪拜,那无声的诵念……对他们而言,是何等恐怖的酷刑?!而这酷刑,已经持续了多久?还要持续多久?
巨大的惊骇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瞬间冲垮了林深的恐惧!
他看着眼前这些至亲之人,看着他们背上那刺目的、拼凑出死亡日期的墨字,看着他们如同提线木偶般被摆布……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绝望、愤怒和一丝疯狂决绝的勇气,猛地从他胸腔里炸开!
他不要跪下!
他不要穿上那寿衣!
他更不要……执起那杆笔!
如果这一切必须有一个了结……
那他宁愿……
毁掉它!
毁掉这个循环!毁掉这个规则!哪怕代价是……彻底的湮灭!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燎原,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犹豫和理智!
他的目光猛地变得锐利如刀,死死盯住那悬吊的毛笔,盯住那根几乎看不见的、连接着房梁的墨黑色丝线!
就是它!
这杆笔,就是执行这规则的工具!就是这无尽痛苦的象征!
毁掉它!
几乎是凭着本能,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接那杆笔,而是狠狠地——
抓向了那根悬吊着毛笔的、极细的墨黑色丝线!
指尖触碰到丝线的瞬间,一种难以形容的、冰寒刺骨又带着剧烈灼烧感的痛楚,猛地窜遍全身!那丝线看似纤细,却坚韧得超乎想象,并且……像是活物般,猛地绷紧!
嗡——!
整个祠堂的空间发出一声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震鸣!
所有长明灯的烛火齐刷刷地猛地向下一压,几乎熄灭,然后又骤然蹿高,疯狂跳跃,将整个祠堂照得明灭不定,鬼影幢幢!
跪在地上的所有家人,身体齐刷刷地剧烈一震!
他们背上那些墨字像是被烧红的烙铁,骤然发出刺眼的、不祥的幽光!
“呃啊——!”
最前方的祖父,猛地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极其痛苦压抑的低吼!他握着毛笔的那只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笔尖的浓墨滴落在青石板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却像惊雷般炸开!
那墨滴落处,青石板如同被强酸腐蚀,瞬间变得焦黑!
林深顾不上那钻心的疼痛,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疯狂地拉扯那根丝线!
那丝线绷得笔直,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仿佛金属即将断裂的呻吟声!
悬吊的毛笔疯狂晃动,笔尖的浓墨飞溅!
一滴墨汁,恰好溅到了离得最近的大姐林薇背上那个“月”字上!
嗤——!
仿佛冷水滴入滚油,那“月”字瞬间扭曲、沸腾,发出极细微的、却尖锐无比的嘶鸣!林薇整个身体猛地弓起,像是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但她依旧无法动弹,只能硬生生承受!
“放开!”林深对着那无形的规则、对着这片空间、对着所有被禁锢的亲人发出泣血般的嘶吼,“放开他们!”
他像是疯了一样,双手并用,指甲因为用力而翻起出血,却依旧死死抓着那根丝线,拼命向下拉扯!摇晃!
他要把它扯断!把这该死的笔扯下来!
祠堂的震鸣越来越响,烛火疯狂乱舞,墙壁和柱子上开始出现细微的裂纹!那些层叠的牌位相互撞击,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整个空间,仿佛因为他这忤逆的、疯狂的举动,即将崩塌!
跪着的家人们开始出现更剧烈的反应,他们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痛苦的呻吟,虽然眼睛依旧墨黑空洞,但那麻木的面具正在碎裂,露出底下无尽的痛苦!
就在这时——
跪在最前方的祖父,猛地转过头来!
不再是梦中那死寂的灰白和空洞!
他的脸上,因为极致的痛苦和某种巨大的、内外交加的压力而扭曲变形,额头上青筋暴起,嘴唇哆嗦着。
而他那双眼睛……
不再是纯粹的墨黑!
在那浓得化不开的墨色深处,竟然艰难地、挣扎地……
重新浮现出了一点点……
极其黯淡的、属于活人的……
眼白!
虽然只有一丝丝,虽然迅速又被涌上的墨色覆盖,但林深看到了!
他看到了祖父眼中那瞬间的、无法形容的……巨大的痛苦、焦急,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哀求的……
阻止?
阻止什么?
阻止他毁掉笔?还是……阻止他继续这徒劳的挣扎,以免引来更恐怖的后果?
没等林深想明白——
祖父猛地张开了嘴,似乎用尽了残存的全部力气,要从那被禁锢的喉咙里挤出某个音节!
然而,发出的却不是声音。
而是一股浓郁得如同实质的、粘稠的、
墨黑色的、
烟雾!
那墨烟从他口中汹涌而出,迅速弥漫开来,带着极致的阴冷和腐朽的气息!
与此同时——
啪!
一声极其清脆的、如同琴弦崩断的声响!
那根被林深疯狂拉扯的、坚韧无比的墨黑色丝线——
终于!
断了!
悬吊的毛笔失去了牵引,骤然向下坠落!
笔尖那饱蘸的、积累了不知多久的浓墨,在空中划出一道绝望的、沉重的弧线——
眼看就要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那从祖父口中喷出的、浓郁的墨黑色烟雾,如同拥有自己的生命和意志,猛地分出一股,快如闪电般卷向那下坠的毛笔!
在笔尖即将触地的刹那,险之又险地将其托住!
然后,那墨烟裹挟着毛笔,猛地调转方向——
如同一条发现了猎物的黑色毒蛇,
以一种完全违背物理规律的速度和角度,
朝着僵在原地的林深的面门,
暴射而去!
目标——
竟然是他因为惊骇和喘息而微微张开的——
嘴!
它要……强行将这笔……
“喂”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