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杯冰冷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直刺骨髓。
林深看着杯底那几颗白色的、小小的药片,它们安静地躺在那里,像某种未知生物的卵,蕴含着足以摧毁他最后神智的力量。旁边那点无色液体,晃动着,映出他此刻惨白扭曲的脸。
护士就站在床边,脸上那副雷打不动的、温和得令人齿寒的微笑,像一个焊上去的面具。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他手上,带着一种无声的、不容置疑的催促。
吃下去。
吃了它,你就会“好”起来。
吃了它,你就会像陈教授一样,将指尖的墨渍藏起来,将看到的恐怖压进心底最深处,然后戴上平静的面具,成为这“正常”世界的一部分。
成为它们的一部分。
林深的手指开始剧烈颤抖,药杯里的液体荡起细微的涟漪。他猛地抬头,看向护士那双空洞的眼睛,一股强烈的、濒死反抗般的冲动猛地顶了上来!
“不……”他从牙缝里挤出嘶哑的声音,手臂猛地一挥!
啪!
药杯被他狠狠摔在光洁的地板上!
白色的药片四散崩飞,无色液体溅开,在米白色的地板上洇开一小片不规则的水渍,像一道无声的、绝望的抗议。
护士脸上的微笑甚至连一丝波动都没有。她只是微微低下头,看了看地上的狼藉,然后又抬起眼,看着林深,语气依旧平稳得可怕:“看来您情绪还是很激动。没关系,我们可以换一种方式帮助您平静下来。”
她甚至没有按呼叫铃,只是转过身,对着观察室门外,用一种不高却足够清晰的音量说了一句:“需要协助。病人出现应激反应。”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门外就传来了沉闷而迅速的脚步声。
两名穿着白色护工服、身材高大健壮的男人出现在门口。他们的表情和护士如出一辙——一种冰冷的、程序化的平静,眼神里没有任何属于活人的情绪波动,只有纯粹的、执行指令般的专注。
他们没有丝毫犹豫,大步走进来,一左一右,精准而有力地架住了林深的胳膊!
他们的手指像铁钳一样箍紧他的上臂,力量大得惊人,不容任何挣扎。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我没病!放开!”林深疯狂地挣扎嘶吼,恐惧和愤怒像岩浆一样喷涌而出,却根本无法撼动那两只冰冷的手臂分毫。
他被强行拖离了观察室,拖进了走廊。
走廊里的光线比他来时似乎更暗了些,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呛人。两旁的病房门都紧闭着,听不到任何声音,死寂得如同一座巨大的坟墓。
他被拖拽着,踉跄地向前。皮鞋底摩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偶尔有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或护士从旁边经过,他们都只是漠然地看一眼,然后迅速移开视线,继续走自己的路,仿佛对眼前发生的暴力挟持早已司空见惯。
他们的脸上,都带着那种统一的、毫无波澜的平静。
就像老宅里那些“家人”。
就像那个指尖染墨的年轻警察。
就像刚才崩溃逃走的陈教授最后强装出的镇定。
整个世界,都戴上了一模一样的、冰冷的面具!
“高警官!高建明!”林深徒劳地嘶喊着唯一可能知情的人的名字,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撞在墙壁上,又被吸收得干干净净,得不到任何回应。
他被拖进了一间更大的、看起来像是治疗室的房间。房间中央放着一张造型奇特的、带着皮质束缚带的床。各种闪着金属冷光的仪器安静地陈列在四周。
冰冷的恐惧瞬间攫紧了他的心脏。
“不……不!你们不能这样!我不是疯子!那墨迹是真的!陈教授也看到了!他……”他的哭喊和辩解被直接无视。
那两名护工将他死死按在那张冰冷的床上。皮质束缚带迅速而熟练地扣上了他的手腕、脚踝,以及腰部。
他像一条被钉在砧板上的鱼,除了头部还能勉强转动,身体被彻底固定,动弹不得。
绝望如同冰水,彻底淹没了他。
护士拿着一支准备好的注射器走了过来,针尖在昏暗的灯光下反射出一点寒芒。里面的药液是无色的。
“这是为了帮助您平静,林先生。”护士的声音依旧温和得像在念说明书,“很快就会起效,您会好好睡一觉。”
针尖刺入他手臂的血管,冰凉的药液被缓缓推入。
林深停止了徒劳的挣扎和嘶吼,他只是死死地、怨毒地瞪着护士,瞪着那两名如同机器人般的护工,瞪着这个冰冷、绝望、被无形之物彻底渗透掌控的世界。
药效来得很快。
一股沉重的、无法抗拒的困意如同黑色的潮水般席卷而来,迅速吞噬他的意识。周围的景象开始旋转、模糊、褪色。
在他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模糊的视野边缘,似乎看到治疗室那扇小小的、高处的气窗窗外。
天空,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一种凝固的、毫无生气的……
昏黄色。
像一张年代久远的、正在缓慢腐朽的旧纸。
然后,黑暗彻底降临。
……
不知道过了多久。
林深在一片颠簸中极其艰难地睁开眼。
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头脑里像是塞满了湿透的棉花,混沌而麻木。身体软绵绵的,使不出一丝力气。
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辆行驶中的车辆后座。车窗外的天色是那种黎明前最深的靛蓝色,路灯的光线飞速掠过车窗,明明灭灭。
他不是在医院?
他试图移动一下身体,却发现四肢依旧酸软无力,只是不再被束缚。
“醒了?”前面驾驶座传来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
林深努力聚焦视线,看向车内后视镜。镜子里映出半张脸,线条硬朗,眉头紧锁——是高建明。
“高……警官?”林深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喉咙里干得冒火,“我们……这是去哪?”
“离开本市。”高建明言简意赅,目光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况,语气带着一种紧绷的凝重,“你不能再待在那里了。那家医院,甚至整个系统……可能都不太安全。”
林深的心脏猛地一缩,昏迷前的记忆碎片般涌回脑海:被强制注射,冰冷的治疗床,窗外昏黄的天空,还有高建明最后没有说完的话……
“你……你相信我?”这句话问出来,带着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小心和颤抖。
高建明沉默了几秒,方向盘上的手指收紧了些。
“陈教授在给你开完处方后,给我打了个电话。”他的声音低沉,压抑着某种情绪,“电话里他的状态很不对,语无伦次,反复说他可能犯了严重的职业错误,说他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还提到了‘墨’、‘日期’、‘监控被替换’……然后电话就断了。”
“我察觉不对,立刻赶回医院,正好看到他们要把你转去隔离病区。我用了点……职权,把你带出来了。”
他用最简洁的语言解释了经过,但林深能听出这其中隐含的惊心动魄。高建明此举,无疑是赌上了他的职业生涯,甚至更多。
“谢谢……”林深哑声道,巨大的、复杂的情感堵在胸口,让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绝处逢生的庆幸,和对高建明处境的担忧,以及更深沉的恐惧,交织在一起。
“别谢太早。”高建明的声音依旧紧绷,他甚至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后视镜,仿佛在确认有没有被跟踪,“事情比我想象的更……诡异。我调阅了医院内部的监控。”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或者说,在压抑某种寒意。
“监控显示,陈教授从药库回来后,根本没有去过你的观察室。他直接回了自己办公室,然后……就像突发急病一样,趴在了桌上。而带你去做‘治疗’的记录,以及那两名‘护工’的登记信息……在系统里根本不存在。”
“什么?!”林深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意思是,按照官方记录,你经历的那一切,都没有发生。”高建明的声音干涩,“甚至……给我打电话的那个‘陈教授’,号码来源也追查不到。”
车辆在寂静的凌晨道路上疾驰,发动机的轰鸣是唯一的声音。
沉默在车内蔓延,压得人喘不过气。
所有的诡异,所有的恐怖,并非消失。它们只是换了一种更隐蔽、更强大的方式,开始直接篡改现实,抹消痕迹!
它们能让人看到根本不存在的景象,能安排不存在的人执行指令,能修改电子记录……它们的力量,远不止于制造幻觉!
林深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逐渐泛起鱼肚白的天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
他面对的,是一种无法用常理解释的、规则级别的恐怖。它无所不在,它能渗透一切。
而他,和高建明,此刻的逃亡,更像是一场被无形之手默许的、绝望的徒劳挣扎。
车子驶离高速,转入一条偏僻的省道。天色更亮了一些,路两旁是连绵的田野和低矮的山丘,笼罩在薄薄的晨雾中。
高建明稍微放松了一些,似乎觉得暂时安全了。他伸手想去拿放在副驾上的保温杯。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碰到杯子的刹那——
林深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死死盯住高建明那只伸出的、搭在方向盘下方的左手手腕!
在他手腕内侧,衬衫袖口与皮肤交接的地方……
一道极其淡的、仿佛不经意间划上去的、
竖着的、
铅笔痕印记!
一个简单的数字:
“1”。
和他文件上出现的“7”、“21”,如出一辙!
林深的血液瞬间冻结!呼吸骤停!
高建明注意到了他骤然僵直的身体和惊恐的视线,疑惑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腕。
他也看到了那道淡淡的“1”。
他的脸色猛地一变,像是极度震惊和困惑,下意识地用力用手去擦拭那道痕迹。
铅笔印很淡,被他几下就擦模糊了,几乎看不见了。
他抬起头,从后视镜里看向面无人色的林深,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解释什么,比如可能是不小心在哪里划到了。
但他的话没能说出口。
他的目光,猛地被车前窗外的某样东西吸引了过去。
脸上瞬间血色尽褪,瞳孔因为极致的惊骇而缩成了针尖!
方向盘在他手中猛地一滑!
车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失控地朝着路旁冲去!
林深被巨大的惯性狠狠甩向前方!
在失控的翻滚和撞击到来的前一瞬间,他顺着高建明惊恐的视线,绝望地看向车前窗——
车窗之外,省道前方那片被晨雾笼罩的、空旷的田野之上。
悬浮着一副巨大无比的、遮天蔽日的、
由浓墨挥就而成的、
墨黑色的、
林家祖父的——
遗像。
遗像上的祖父,穿着藏蓝色的寿衣,面容是死寂的灰白。
一双没有瞳孔的、纯粹墨黑的眼睛,
正透过车前窗玻璃,
冰冷地、
精准地、
凝视着车内惊骇欲绝的两人。
仿佛他们所有的挣扎与逃亡,
从来都没有跳出,
这早已注定的、
墨黑色的——
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