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
张建民看到了正文。
高质量发展。
供给需求改革。
不给后世子孙留麻烦，保护环境人人有责。
一个个陌生的词汇，在他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省长。
省长的脸上，依旧带着那抹玩味的笑意，示意：继续看。
张建民咽了口唾沫，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继续往下看。
从成立“自然资源投资开发总公司”的大胆设想，到“人均十万”、“响彻华尔街”的狂妄目标。
再到最后那段。
庸者下，能者上！
完不成指标就地免职，连续两年不达标直接开除公职！
这哪里是报告！
是一把递到省里，足以把整个江城官场掀个底朝天的，锋利无比的手术刀！
张建民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他想起了自己在江城看到的一切。
想起了那些在改革阵痛中茫然无措的工人。
想起了梁文源办公室里。
再看这份报告。
所有的问题，似乎都有了答案。
所有的困境，似乎都有了出路。
他放下了文件，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力气，靠在沙发上，久久无言。
为官二三十年，他见过太多青年才俊，也见过太多惊才绝艳的文章。
可没有一个人，没有一篇文章，能像眼前这份报告一样，带给他如此巨大的冲击。
最让他感到荒谬和不可思议的是。
写出这份报告的人。
那个叫林宇的年轻人。
他妈的，一心只想辞职下海！
这份在他看来，足以改变一个城市命运，甚至能为全省改革提供全新思路的纲领性文件。
得是多大的气运。
得是多么离谱的脑回路。
才能干出这么操蛋的事情来！
他看着省长，嘴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省长笑了笑，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
“现在，你还觉得，是梁文源的五指山，压住了那个孙猴子吗？”
张建民沉默。
他现在觉得。
那个叫林宇的小子，根本不是孙猴子。
他才是那座五指山。
....
黑色的伏尔加轿车，平稳地行驶在通往省城的国道上。
车窗外，是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
车窗内，沉默安静。
林宇靠在后座的角落，头扭向窗外，用后脑勺对着身边那个老登。
他怕自己多看一眼，会忍不住扑上去，跟这个老登拼了。
太操蛋了！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只是想写一份离谱的报告，把牛皮吹破。
让梁文源一脚把他踹走。
谁能想到！
这个糟老头子坏得很！
当着他的面，说什么“还行”、“太飘了”。
背后，反手就把报告捅到了省里！
玩不起！
你一个堂堂市长，你玩不起！你搞偷袭！
林宇感觉自己的肺都快气炸了。
他的大别野，他的小奔驰，他的左拥右抱俏秘书。
就这么，被这辆黑色的轿车，拉着，离他越来越远。
这哪里是去省里做汇报。
这分明就是押赴刑场！
他甚至能想象到，等会儿到了省委大院，梁文源这个老狐狸，会怎么跟省领导介绍自己。
“领导，您看，这就是我给您抓来的那只孙猴子，能耐大着呢，您随便用！”
想到这里，林宇的肝，又开始疼了。
他闭上眼。
脑海里。
全是王主任那张“我为你扛起一片天”的激动脸庞。
还有姚桃那个小姑娘“我替你去死”的悲壮眼神。
现在整个江城，上到市长，下到科员，都把他当成了未来的希望。
谁要是敢说他林宇一句坏话，估计都得被人民群众的唾沫星子淹死。
这车门，已经不是焊死那么简单了。
这是他妈的，直接用水泥给他浇筑成了一个铁棺材！
林宇越想越气，越想越憋屈。
一股无名火，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猛地转过头，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瞪着身边的梁文源。
来啊！
互相伤害啊！
老子今天不好过，你也别想舒坦！
然而。
梁文源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
就在林宇转头的一瞬间，他恰好也转了过来。
脸上，挂着和煦如春风的微笑，眼神里，全是“慈祥”和“关爱”。
“小林啊。”
老狐狸开口了。
“紧张了？”
林宇：“...”
一口老血，直接堵在了胸口。
上不去，下不来。
“别紧张嘛。”梁文源笑呵呵地拍了拍他的大腿，那动作，亲昵得像是拍着自家的宝贝儿子。
“就是去跟省里领导，聊聊天，谈谈心。”
“把你的想法，大胆地说出来！”
“有我给你撑腰，怕什么！”
我怕你个der！
林宇在心里咆哮。
他看着梁文源那张菊花般灿烂的笑脸，感觉自己的拳头，硬了。
他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
告诉自己。
冷静。
冲动是魔鬼。
打死市长，罪加一等。
他强行把头又扭了回去，继续用后脑勺表达自己的愤怒。
车厢里，再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梁文源，时不时地，会发出一两声，压抑不住的，愉悦的轻笑。
那笑声，像一根根钢针，扎在林宇的心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
车速，渐渐慢了下来。
前方，出现了一座庄严肃穆的大院。
门口，站着持枪的武警。
国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省府大院。
到了。
林宇的心，沉到了谷底。
车子缓缓停稳。
司机下车，拉开了梁文源那侧的车门。
梁文源整理了一下衣领，施施然地下了车。
然后，他绕到林宇这边，亲自，为他拉开了车门。
脸上，依旧是那副让林宇想打人的，和蔼可亲的笑容。
“来，小林同志。”
“到地方了。”
“该你，上场表演了。”
林宇坐在车里，没动。
他看着车外那张笑眯眯的老脸，又看了看那座象征着南江省最高权力中心的大院。
突然。
他笑了。
一种，极度悲愤之后，破罐子破摔的笑。
“市长。”
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梁文源的耳朵里。
“您说，我现在要是从这儿跑了。”
“还来得及吗？”
梁文源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下一秒。
他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你说呢？”
三个字，充满了老狐狸得逞后的快意。
林宇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磨了磨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算你，狠。”
说完，他弯腰，走下了车。
就在他站直身体，准备跟着梁文源往里走的时候。
大院门口，一个穿着中山装，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正快步朝着他们走来。
梁文源看到来人，立刻迎了上去，热情地伸出双手。
“罗主任！怎么还劳烦您亲自出来接！”
罗主任？
省委办公厅那个？
林宇的眼皮，跳了一下。
只见那位罗主任，和梁文源握了握手，目光却直接越过他，落在了林宇的身上。
那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好奇、审视，以及一丝欣赏。
“这位，就是林宇，小林同志吧？”罗主任笑着开口。
“果然是，一表人才，年轻有为啊！”
林宇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又来！
这套嗑，他都听出茧子了！
然而，罗主任的下一句话，却让他整个人，如遭雷击。
“小林同志，你的那份报告，省长他看过了。”
“省长说……”
罗主任顿了顿，脸上露出一抹古怪的，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
“他说，你这个年轻人，很有想法。”
“就是，胆子太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