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中午。
林宇顶着一张生无可恋的脸，慢吞吞地晃进了市府小食堂。
食堂里人声鼎沸。
可当他一出现，嘈杂的环境登时一静。
无数道视线，有意无意地，全都投了过来。
里面混杂着敬畏，崇拜，恐惧，还有一丝好奇。
林宇对此视若无睹。
神只？
神只现在只想找个角落，思考一下人生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操蛋的样子。
他刚打好饭，一份土豆丝，一份炒白菜，连点荤腥都没有。
不是不想吃，是心累，没胃口。
刚想找个没人的角落坐下，一个身影就端着餐盘凑了过来。
市委办主任，王有为。
“小林……哎哟，瞧我这嘴！林市长！”
王有为满脸是笑，那谄媚的劲儿，比昨天更甚。他挤眉弄眼地坐到林宇对面，压低了声音，然后竖起一个大拇指。
“高！”
“林市长，您这手腕，真是高！实在是高！”
王有为一副“我全都懂了”的样子，激动得脸颊通红。
“上午的会，我听说了！佩服！我王有为是彻底佩服了！”
“表面上霸道，实则是一招釜底抽薪啊！直接把农业、工业、城管这三个最关键的部门抓在手里，这下整个江城的权力核心，不就全在您掌控之中了吗？”
“这比什么慢慢渗透、徐徐图之高明了不知道多少倍！快刀斩乱麻，一步到位！您这是要以一人之力，扛起整个江城啊！”
林宇夹着土豆丝的筷子悬在半空。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王有为。
内心深处，一个穿着大裤衩的人影正在疯狂咆哮。
啊啊啊啊啊！
我他妈的是想要权柄吗？
我他妈的是想要当搅屎棍！是想让梁文源那个老登给我打小报告，把我从这个破位子上踹下去！
老子一心只想辞职下海，追逐改开的春风，做大做强，赚他娘的一个小目标！
谁他妈的想要这些破权力！谁他妈的想扛起江城！
江城塌了关我屁事！
然而，抬起头，对上王有为那崇拜的表情，明摆着“您不用解释我都懂您是天纵奇才”。
林宇默默地把那句“扛你妈”咽了回去。
算了。
您是老领导，我尊重您。
心累，不说了。
他默默地低下头，扒拉了一口米饭，味同嚼蜡。
他这副沉默寡言、心事重重的样子，落在王有为眼里，立刻又被解读出了新的含义。
看！
这就是高人风范！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手握滔天权柄却淡然处之！这等心性，这等格局！
跟着林市长，前途无量！
王有为越发坚定了抱紧这条大腿的决心，笑容也愈发真诚了。
……
下午。
林宇依旧在他的新办公室里摸鱼。
那间大到能踢足球的办公室，他把这儿当成了养老的好地方。
门敞开着，就是要让所有人看见。
看见他这个新上任的常务副市长，是如何泡着浓茶，翘着二郎腿，优哉游哉地看报纸。
他在等。
等那几个被他抢了饭碗的副市长联合起来告状。
等梁文源那个老狐狸发现他是个作风霸道的刺头，然后一纸报告捅到省里。
等省里的大佬们震怒，把他这个“破坏班子和谐”的害群之马一脚踢开。
到那时，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一亿美金，我来了！
林宇越想越美，嘴角甚至不自觉地向上翘了翘。
然而。
他等来的，不是告状信，也不是处分通知。
是一个人。
一个胖乎乎的，满头大汗的中年男人。
市城市管理局的一把手，孙德胜。
孙德胜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来的，带着哭腔，汗水把他的白衬衫浸得半透明。
一进门，他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林宇的表情。
“噗通”一声！
一套丝滑小连招，直接双膝跪地，结结实实地跪在了林宇面前那张昂贵的波斯地毯上。
办公室外，走廊上，那些假装路过的干部们，全都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是什么情况？
林宇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跪给干蒙了。
他端着茶杯的手僵在半空，嘴角的笑容也凝固了。
啥意思？
新官上任第一天，下属就行此大礼？
虽然老子确实牛逼，但也不用这么夸张吧？
“小……小林市长！”
孙德胜一把鼻涕一把泪，抱着林宇的大腿就开始嚎。
“求求您，救救我吧！救救我们城管局上上下下几百号兄弟吧！”
林宇皱了皱眉，往后缩了缩腿。
“起来说话，怎么回事？”
心里却在犯嘀咕。
城管局？老子今天上午才接手，能有什么事？
这孙胖子，演的哪一出？
孙德胜哪里肯起来，他哭得更凶了，声音都变了调。
“林市长！您就别跟我打哑谜了！我都知道了！”
“您是神仙下凡，我们凡人拍马都赶不上您的思路！可您这随手一指，我们……我们就要没命了啊！”
林宇彻底懵了。
神仙？
随手一指？
这都什么跟什么？
“说清楚！”林宇声音沉了下来。
孙德胜被他这语气吓得一哆嗦，总算止住了哭嚎，但依旧跪在地上，仰着一张哭丧的脸。
“市长……上午您开完会，梁市长……梁市长就给我们城管局下了死命令！”
孙德胜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被汗浸得皱巴巴的纸，颤颤巍巍地递过来。
“梁市长说，为了配合林市长您大刀阔斧的改革，为了展现我们江城锐意进取的新面貌，要求我们城管局……三天之内，对全市所有主干道进行市容环境综合整治！”
“要做到……路面无摊贩，墙面无涂鸦，街面无杂物！”
“梁市长说，这是您上任后烧的第一把火，必须烧得旺，烧得漂亮！”
林宇接过那张纸，看着上面的红头和黑字，大脑“嗡”的一声。
操！
他一下就明白了。
梁文源这个老王八蛋！
太他妈毒了！
老子上午在会上抢班夺权，把城管这个火药桶抱过来，就是想引火烧身，好让自己滚蛋。
结果呢？
梁文源非但没阻止，还他妈的给我加了把柴！
他直接以“支持我的工作”为名，下达了一个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三天之内，把江城所有主干道的摊贩全清了？
开什么国际玩笑！
江城现在什么情况？百业凋敝，下岗工人遍地都是，多少家庭就指望着摆个小摊混口饭吃？
这要是强行去清，不是逼着人跟你玩命吗？
到时候别说市容整洁了，不闹出群体性事件，把市府大楼给围了都算烧高香了！
梁文源把这颗炸弹交给了城管局。
而城管局的一把手，现在正跪在自己面前。
因为，自己现在是分管城管的副市长！
这个锅，不大不小，正好扣在自己头上！
干好了，是梁文源领导有方，是全市的功劳。
干砸了，引发了民怨，那就是他林宇作风霸道，急功近利，是他这个新任副市长无能！
“林市长……”孙德胜看林宇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还以为他早就知情，只是在考验自己，哭得更凄惨了。
“全市主干道，光是有名有姓的摊位就有三千多个，那些流动的更是不计其数……这……这根本不是我们一个局能解决的啊！这会出大事的！”
孙德胜说到最后，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绝望的希冀。
“林市长，我知道错了，我不该怀疑您的决定！”
“但是……但是这个难题，它……它还是您弄出来的啊！”
“现在，只有您能解决了！求您给条活路吧！”
轰！
最后一句话，让林宇脑袋里嗡的一声。
他瘫在椅子上，看着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孙德胜，看着门外一张张探头探脑、充满敬畏的脸。
他终于，彻底地，明白了。
自己想当一个搅乱棋局的恶霸。
结果，却被这群人当成了能解决一切难题的救世主。
这烂摊子是他自己搞出来的，现在负责收拾的人，正跪在他面前，把他当成了唯一的希望。
操！
老子是来放火的！
怎么他妈的还得分管消防了？！
林宇看着孙德胜那张写满了“快用你无敌的神通想想办法”的脸，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张了张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