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江城的路上。
何建国坐在那辆黑色奥迪后座。
一言不发。
他后背挺得笔直，看着窗外倒退的田野。
他原以为，这次外放江城，是组织对他过去二十年工作的肯定。
可省府宾馆那场谈话，不像上任叮嘱，倒像是交代后事。
赵省长和梁副省长，一个劝，一个压。
从头到尾，就说了一个人。
林宇。
何建国的手，下意识攥紧了腿上的牛皮纸袋。
纸袋里，是那本《林宇的正确使用方法》。
他在车上，又看了一遍。
越看，心越凉。
——“核心纲领第一条：林市长的任何决策，无论看起来多么离谱，都必须无条件执行。因为你看到的，只是第一层，而市长，至少在第五层。”
——“实战案例分析七：关于用离心机做冰淇淋，看似胡闹，实则以惊人之举，向外界展示我方技术实力，可将国之重器用于民生小事，此乃阳谋。”
——“附录三，脑补篇：当你不理解市长的意图时，切勿质疑，是你自己的境界不够。请从‘为国为民’‘高瞻远瞩’‘破而后立’三个角度，进行全方位脑补。”
何建国闭上眼。
他这次去，不是当市委书记。
是去给一个叫林宇的小子收拾烂摊子的。
赵省长和梁副省长，就是把他推上这条路的人。
“何书记，前面就是江城地界了。”
身边的秘书小声提醒。
何建国睁开眼，点了点头。
他倒要看看。
这江城，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个林宇，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车子刚进入城区。
路边，几个小年轻围在一个报刊亭前，唾沫横飞地争论。
“我说，还是小林市长牛逼！这招太绝了！”
“对对对！我昨天就去市府广场跳舞了，那感觉，倍儿爽！”
何建国皱起眉头。
市府广场？
跳舞？
他看向报刊亭。
最显眼的位置，挂着一份崭新的《江城日报》。
头版头条。
一个巨大的黑体字标题。
【开放！亲民！这才是真正的人民政府！——记江城市府大院的华丽转身】
配图是一张全景照片。
照片上，庄严的市府大楼前。
左边草坪，是一群光着屁股踢球的孩子。
右边空地，是铺满金黄谷子的晒谷场。
正中间的广场上，一群大妈正挥舞着绸扇，笑得开心。
照片的正中央，是一个年轻人。
他站在办公室的窗前，背着光，看不清表情。
但那个年轻人的剪影，就那么站在那。
何建国不用想都知道，那个人，就是林宇。
他的手，又一次攥紧了那本册子。
“停车。”
他突然开口。
司机一愣，把车缓缓靠边。
“何书记？”
秘书不解。
何建国没说话，推开车门，自己下了车。
他走到那个报刊亭前。
“老板，来份报纸。”
老板递过报纸，还热情地搭话：“哟，领导，也关心我们小林市长呐？我跟您说，我们江城能有小林市长，那是祖坟冒青烟了！”
何建国拿着报纸，手有点抖。
他回到车上，一言不发。
车子继续往市府大院开。
越开，何建国的心，越沉。
他看见，路边的烧烤摊上，老板正眉飞色舞地跟客人吹牛。
“我这羊肉串，是市府特供！昨晚就在市府大院门口摆的摊！小林市长亲自视察过！”
他又看见，几个穿着校服的学生，一人嗦着一根冰淇淋。
那包装纸上，印着几个大字。
“两弹一星”。
何建国眼前一黑。
梁文源给他的那本册子，写得太保守了。
这哪是什么需要降伏的人物。
这分明是混世魔王！
终于。
车子在市府大院门口，停下了。
停下的那一刻。
车里三个人，包括见多识广的司机，全都愣住了。
没有站岗的武警。
没有厚重的铁门。
只有一块崭新的牌子，立在门口。
上面八个烫金大字，在阳光下反着光。
【江城市府，人民公园】
牌子后面，是《好日子》的音乐，震耳欲聋。
孩子的吵闹声，大妈的嬉笑声，农民吆喝着翻晒谷子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空气里，弥漫着青草、泥土、汗水，还有烤串味。
秘书的嘴巴张着，半天合不拢。
司机的手搭在方向盘上，整个人都僵住了。
何建国坐在后座。
他死死地盯着窗外。
脑子里，那本册子的几个词，来回打转。
第五层。
降维打击。
高瞻远瞩。
脑补。
噗。
何建国喉头一甜。
梁文源和赵达功，坑了他。
这本册子，给错了。
这根本不是《林宇的正确使用方法》。
这他妈的，应该叫《精神病人行为观察日记》！
“砰。”
车门被敲响。
何建国转过头。
一个穿着干部制服的男人，正搓着手站在车外，一脸亢奋。
是向钱进。
他不知道来的是新书记，只以为是省里下来视察的领导。
何建国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领导！您好您好！欢迎莅临我们江城市府人民公园指导工作！”
向钱进一个九十度鞠躬，声音洪亮。
何建国没说话。
他扫过晒谷场，扫过足球场，扫过那群跳得正嗨的大妈。
最后，落在了办公楼顶上，那面迎风招展的五星红旗上。
他脑子嗡嗡作响，一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儿。
向钱进看他不说话，还以为是领导被这番景象震撼了。
他更来劲了。
他一指那片晒谷场，唾沫横飞。
“领导，您看！这叫‘农为邦本’！体现了我们市府心系三农的决心！”
他又一指那片足球场。
“您再看那儿！那叫‘未来希望’！代表了我们市府对下一代教育的重视！”
最后，他指向那群大妈，声音拔高了八度。
“还有那儿！那叫‘和谐社会’！是我们市府为构建老年友好型城市，迈出的坚实一步！”
向钱进越说越亢奋。
“而这一切！都是在我们的代理市长，林宇同志的英明领导下，取得的伟大成就！”
何建国僵硬地转过头，看着向钱进那张写满了“快夸我”的脸。
然后，他低头。
看了看自己手里，那本被他攥得变了形的《林宇的正确使用方法》。
他沉默了许久。
最后，他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一切，只说了一句话。
“那个......林宇同志，他在哪个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