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兰因寺后,方绪果然再不见所有的对抗情绪,惩罚真成了他锻炼心性的梯子。
每天挑水走得稳稳当当,不再晃得只剩半桶,那条小道却被他走出一条固定轨迹,每一步的间距跟用尺子量过似的。
这天他正挑着水稳步前行,忽然听到不远处有窸窣动静。
余光一瞥,是时光扯着沈一朗,两人躲在山道旁的树后探头探脑。
时光咧着嘴,忍不住惊叹,“绪哥这是被什么高人点化了吗?这气场,绝了!”
“队长这挑水的架势……真稳。”沈一朗压低声音,难掩惊讶。
他脚步未停,甚至没看他们一眼,只在经过两人藏身的树旁时,手臂一抬,精准地呼噜了一下时光的脑袋,来看笑话是吧?
时光哎哟一声没躲过,摸着被揉乱的头发一脸懵。沈一朗赶紧用手挡住上扬的嘴角,肩膀却止不住地抖。
他依旧沉默着,只唇角浅浅弯了一下,挑着水继续前行,留下两个少年在原地面面相觑。
抄经书的时候也不再苦大仇深或借此发泄。
这日大师父检查课业,捧着方绪抄写的经卷,眼底闪过惊艳。
笔锋藏韧,静气内敛,这一手颜体,如今写得极好,这位华夏领队终于学会了在喧嚣中守住心神。
“寺中那几箱古籍兵书正待誊抄,便有劳方绪棋手了。”寺里珍藏的古籍兵书赶紧拿出来晒晒太阳,别浪费了这手好字。
这消息不知怎的传到了懒师父耳朵里。
这日时光正被派去给方绪送新一批空白册子,懒师父手上织毛线的手不停,慢悠悠叫住他。
“时光,来来来,把这几本开悟的经书也一并带给你那绪哥,这几天抄写个两遍带回来。”
说着从蒲团底下摸出一本边缘磨毛了的薄册子《因缘说》夹在其中,连同桌上的一摞一并推过去。
时光气得在藏经阁里就开嗷,“懒师父,大师父让抄的是兵书啊!怎么还有点悟经书?您这是嫌绪哥任务不够多,怎么还给他加担子?”
懒师父掀开眼皮瞥了他一眼,嫌弃地翻了个白眼。
“哼,不跟你这个小孩计较。让你送去就送去。反正都是要罚抄。走走走。”
时光只得把那堆开悟经书加上,一路嘀嘀咕咕,“绪哥都成抄书机器了。”
乖乖抱着书去戒律堂。
方绪正静坐案前抄写,眉目沉凝。
时光趴到他案桌上,把新任务推过去,“绪哥,懒师父给的这几本让你这两天抄写两次再送回去。”
方绪没说什么,只平静接过,放到那已是“书山”的一角——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慢慢抄便是。
时光看着他案头垒得高高的经书兵法,忍不住替他头大。
用手指撩动着书页边嘟囔,“懒师父和大师父也太过分了,这么多,得抄到什么时候啊……”
他说着,抬眼仔细看了看方绪沉静的侧脸,突然冒出一句,“不过绪哥,我发现你现在……跟白川老师越来越像了。”
方绪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侧过头来看他。
时光还在那自顾自地叨叨,“就这种感觉,特别稳,特别让人放心……”
方绪眼底荡起温柔的涟漪,唇角勾起清浅笑意。
那当然,一家人。爷爷和白妈白妈一块儿教出来的,能不像吗。
他抬手,轻轻敲了下时光的额头,示意自己听到了,随后又继续低头抄写,笔锋更沉稳了几分。
每晚一个时辰的面壁思过,方绪甚至能一边无声背诵经文兵法,自己跟自己下盲棋,把内心淬炼得坚韧无比,成了兰因寺一道独特的风景。
在惩罚之外的时间,他全都砸在了打谱、研究、对局上。
兰因寺的安静和艰苦,好像真的把他身上那些毛躁的倒刺都给磨平了,沉淀出一种更深沉的力量。
他的棋风也跟着进化,在原本的精确计算和犀利进攻之外,长出了沉稳厚重和大局观。
激流汇入深渊,水面看着平静,底下却藏着更吓人的力量。
这日晚课毕,方丈与懒师父信步至戒律堂外,恰见大师父也驻足于此,三人隐在廊柱阴影处。
着堂内沉静如渊的身影,落入了寺内几位最睿智的眼中。
晚风拂过,他只身形不动,如松如钟,诵经声与兵法口诀尽管无声,开闭的嘴型在三人耳里却是清晰可闻,与这寺院的静谧融为一体。
戒律堂堂主大师父爱惜地摸了摸自己花白的胡子,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赞赏。
“心性沉凝,举止有度。此子经此一遭,磨去浮华,显出的本心,是块美玉。
我看他挺适合来我这戒律堂的。”
一旁的懒师父闻言与方丈对视一笑,慢悠悠地开口调侃,“啧,不是你当初吹胡子瞪眼,说要严惩不贷、以儆效尤的时候了?”
大师父老脸一红,强自辩驳,“此一时彼一时!规矩是规矩,悟性是悟性!”
懒师父却不再理他,目光重新投向方绪,语气带着戏谑,“戒律堂你就别想了。
他身上那根姻缘线,亮堂又结实。
韧得跟你那几根当宝贝似的胡子有得一拼,且缠得紧呢,断不了,也入不了你这空门。”
方丈手持念珠,含笑点头,目光慈和而深远,“俞晓阳这人,真是……
自从他退役之后,哦不,是自他与主上下完那盘千年棋后,整个人的境界便不同了。
下了半辈子棋,又参悟了半辈子天道,这徒弟,受益了。”
受益的还有自兰因寺归来后的白川。
他身上某种微妙而深刻的变化,开始在结庐居幽静的空气里悄然弥漫。
他依然是那位温和、负责、事无巨细的副队长,作息规律,指导耐心,将结庐居的各项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但熟悉他的人,如洪河俞亮,甚至是岳智,都隐约察觉到,白川老师似乎有些不同了,并非是外在。
那种极致稳健、近乎滴水不漏的“守”依然存在,但那不再是唯一的选择。
如今的白川老师,会突然于看似平淡的格局中,投下一子。
不是大开大合的狂攻,但那一步,“尖”或“刺”,目的清晰、算路深远,精准地打入他们阵型的衔接处,冷静,甚至是带有挑衅的锐气。
即使他没有追求立竿见影的杀伐,却仍能打乱他们的节奏,迫使陷入更复杂的计算,从而为他自己赢得微妙的主动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