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绪的这份激动缘由,复杂难言。
是因为太久没有和师兄在棋盘上交流?
是因为师兄终于再次愿意坐在他对面?
还是因为,这一次,师兄是以一种平等的姿态,来到了他的身边?
各种情绪交织,让他握着棋罐的手指微微收紧。
白川表面看上去云淡风轻,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仿佛即将开始的,只是寻常的一次手谈。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深处亦是波澜起伏。
方绪,我现在,真的有这个能力,堂堂正正地站在你面前,与你并肩了吗?
他凝视着棋盘上纵横的格线,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绞尽脑汁、甚至不惜违背棋理悄悄让棋时刻想要维护师兄自信的少年。
那段日子,回想起来,难堪又难过。
空气凝固,棋盘已经摆好,猜先后的黑白子回落棋罐,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场暂别了十七年的棋局,即将开始。 方绪执黑,白川执白。
方绪开局选择了极其稳健的“星·小目”布局。
甚至第一手棋思考了将近一分钟,这对他而言是罕见的迟疑。
而后他的前十几手棋,每一步都力求坚实,避免任何复杂的、可能引发激战的走法,小心翼翼地在铺设一条绝对安全的路。
白川同样以稳健应对。他的白棋如同平静的湖水,看似温和,却深不见底。
对方绪的每一步,他都以最本手、最不易出错的招法谨慎回应。
同样避开了任何可能导致局面迅速尖锐化的选择。
轮班在客厅休息的两名守卫,起初只是安静地坐在角落泡茶、品茶,目光偶尔扫过棋局,带着几分对棋手对弈的好奇与敬意。
但很快,他们察觉到了异常。
这两位高段棋手的对局,节奏出乎意料地缓慢,气氛也并非想象中的剑拔弩张,反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凝重和克制。
他们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添茶的动作都下意识放得更轻,仿佛怕打扰这场异常安静却又暗流涌动的较量。
棋至中盘,局面愈发胶着凝滞。
方绪在一次长考后,下意识地伸手去够旁边的茶杯,拎了个空,茶水见底。他微微蹙眉,目光没离开棋盘。
一名守卫眼明手快,立刻悄无声息地上前,为他续上温度刚好的黑茶。
方绪无意识点头地道了声谢,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喉结滚动,借温热的茶水平复内心的焦灼。
另一侧,白川也端起了自己的茶杯,他的指尖在微凉的杯壁上轻轻摩挲着,茶汤并未能缓解他眉宇间那缕深思的痕迹。
这棋,下得比预想中更耗心神。
两人如坐针毡,每一手棋都反复考量。
旁边另一张棋盘上,时光和俞亮从一开始就短兵相接、计算力火花四溅,下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对比起来,方绪和白川的棋局显得异常缓慢和沉闷。仿佛两位久别重逢的武林高手,不是直接过招,而是在互相拱手致意,试探着对方的呼吸和内功深浅。
两人落子越来越慢。棋盘上出现了许多“缓手”和“疑问手”。
明明有更积极、效率更高的选择,两人却都选择了更厚重、更留有余地的下法,都在避免给对方出难题。
守卫们虽然棋力不高,但也隐约感觉到憋屈。
不像旁边那对年轻棋手杀得痛快,这边两位先生仿佛各自戴着手铐脚镣在跳舞,充满了不必要的犹豫和负担。
棋形开始凝滞,虽然双方实地咬得很紧,没有明显的优劣,但整个局面缺乏灵气和锋芒,像是被一层无形的胶水包裹着。
一处局部的处理成为缩影。
方绪本可一个简单的“尖”就能获取安定,他却选择了一个复杂的“飞”,留下了更多余味,也给了白川更多选择。
而白川在面对这个“飞”时,本可果断“靠”上去寻求战斗,却选择了一个保守的“长”,让黑棋轻松做活。
结果却让棋局变得冗长而别扭。
进入官子阶段,两人似乎都意识到这盘棋下得不对味。
收官变得相对快速,但每一步依然精准,体现了扎实的基本功。最终,棋盘填满,白棋半目胜。
极小的差距,但这已经不重要了。两人盯着棋盘,眉头紧锁,不像刚下完棋,倒像刚打完一场艰苦的消耗战。
当时光和俞亮结束了一盘激烈如暴风骤雨般的对局,好奇地凑过来时,却看到满头大汗、甚至连后背衬衫都微微汗湿的两位兄长师长。
什么棋把绪哥\/师兄和白川老师下成这样?
双双将目光投向他们的棋盘,初看局面均衡,细看却觉怪异。
嗯?怎么下得这么,缠绵?不对。焦灼?不对。
是费劲!
时光终是没忍住,指着中盘一处,“绪哥,你当时想啥呢?这儿直接‘尖’一个不就干净了吗?你‘飞’那一下,多别扭啊!”
俞亮也指出了白川的一手棋,“白川老师,你这里明明可以‘飞’一个,扩张中腹形势,为什么选择了‘跳’?虽然坚实,但节奏慢了。”
方绪和白川对视一眼,没有反驳,反而都露出了一种复杂的神情,有释然,也有苦笑。
他们默契地放下了手中摩挲许久的云子。
方绪在计算时,不仅考虑自己的最佳应对,更会下意识地去想,他这样下,会不会让师兄难办?师兄如果这样应,他下一手会不会太强硬?
他不想让十七年后的第一局棋,是以一种压迫性的姿态出现。
同样,白川也在想,这一步若太过进取,小白会不会觉得他在挑衅或者轻敌?若退让,是否能看出他是有意设计还是会判定自己棋力不到位,他会不会又让棋……”
他们都太想呵护这段重新开始的棋局对话,以至于束手束脚。
棋是下完了,他们能感知到了对方目前的棋力厚度和风格倾向,说实话,完全没必要。
这局棋,从第一子开始,负担过重,过程,实在是煎熬。
他们想的不是如何淋漓尽致地展现自己的棋道,而是如何恰到好处地不伤害对方,如何体面地完成这场时隔十七年的对弈。
心态不对,下出来的棋,自然失了真趣和魂魄。
时光俞亮说得一针见血。
费劲,太费劲了!他们都知道了自己干了件蠢事,每一手棋都过分重视,可本质上刚刚那局,方绪轻视了白川,白川一样轻视自己。但完全没必要,从棋局看,白川有平等和方绪对弈的棋力和谋算。
白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的郁结都吐出来。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腿脚,“我去给你们做饭。”
顿了顿,目光看向方绪,眼神不再是对师弟的包容,而是棋手对棋手的认真,语气坚定。
“这局棋不算,晚饭后,我们再下一盘。”
这是棋手的邀约。他要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毫无挂碍的对决。
方绪迎上他的目光,郑重颔首回应棋手白川。
“好。”
一个字,干净利落。
守卫们不太明白棋局的深意,默默地开始收拾茶具,为接下来的晚餐做准备,心中对这四位棋手的关系,似乎也有了更生动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