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风裹着雨珠砸在山林枝叶上，发出 “哗啦啦” 的闷响，将林文翰押解众人的队伍拖得步履蹒跚。雷济被反绑的手腕早已被粗糙的麻绳磨出暗红血痕，每走一步，麻绳便往皮肉里勒紧一分，可他的注意力却全在身旁的校尉林三身上 —— 那汉子裤脚沾着泥点，腰间粮袋瘪得晃荡，走路时总不自觉地摸向肚子，显然是饿极了。
此前在山林里短暂歇息时，张睿趁绑绳松动，悄悄将一块碎银塞进雷济掌心。此刻雷济故意左脚踩滑，身体向林三倾斜，手肘 “不小心” 撞在对方腰侧，掌心的碎银顺势滑进林三的袖口。碎银背面刻着一个极小的 “饥” 字，是他与张睿早年在边军时约定的暗号，意为 “借饥饿制造混乱”。
“废物！走快点！” 林三被撞得一个趔趄，回头骂了句，语气却没了往日的狠戾。他捏着袖口冰凉的碎银，指腹蹭过那个 “饥” 字，眼神闪烁了一下 —— 自从投靠林文翰跟着宁王做事，粮饷被克扣了大半，这几天更是只靠野菜充饥，早已心生不满。
林文翰勒住马缰，烦躁地扯了扯被雨水打湿的衣袍。他抬头望去，不远处的山腰上立着一座破败的驿馆，墙皮剥落大半，门楣上 “昌南驿” 三个字被雨水泡得模糊不清，屋檐下的蛛网挂着枯叶，在风中摇摇欲坠。
“都进去避雨！” 林文翰马鞭一指，“谁敢跑，直接砍了！” 这昌南驿是正德初年废弃的官道驿馆，当年宁王朱宸濠私占官道运输兵器，被巡按御史弹劾后，朝廷才下令停用，如今荒了两三年，倒成了荒山野岭里少有的遮雨处。
校尉们推搡着众人进了驿馆正厅，空气中弥漫着霉味与尘土气，只有一张缺了腿的破木桌孤零零立在中央。林文翰让两名校尉守在门口，其余人围到墙角，用随身携带的火石敲打半天，才勉强点燃一堆干草。橘色的火光忽明忽暗，映得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焦躁，尤其是林文翰 —— 他背叛王守仁本想靠献俘宁王换个世袭官职，却没想到宁王近日因私扩护卫被刘瑾的内行厂盯上，对他愈发猜忌，连承诺的粮饷都敢克扣，此刻正心烦意乱。
“咳…… 咳咳……” 雷济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声音嘶哑得像破锣，“饿…… 饿三天了…… 再不给口吃的，我这把老骨头…… 要散架了……” 他一边咳，一边故意撞向身旁的朱寿。那孩子本就吓得脸色苍白，此刻立刻会意，小肩膀一抽一抽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我要喝水…… 我娘说…… 饿肚子会死人的……”
林文翰本就被雨水淋得心烦，被两人一闹更是上火，抬脚踹翻身边的干草堆：“林三！拿干粮来！别让这小孩死了，宁王殿下要活口！”
林三听到声音后，随口应了一句，然后转过身去，开始翻动他随身携带的行囊。就在这时，雷济迅速抓住了这个机会，他将自己的手腕紧紧地抵在破木桌的桌角上。
这张破木桌的桌角处，有一根尖锐的木刺，这根木刺是张睿用先前藏在靴底的匕首刻出来的。而这把匕首，在被校尉搜走之前，张睿悄悄地将它藏在了这里。
此刻，雷济正小心翼翼地用那根尖锐的木刺，一点一点地磨着绑住他手腕的麻绳。他的动作很轻，生怕引起林三的注意。
坐在雷济对面的张睿，也在密切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当他看到雷济开始磨绳子时，他立刻用眼神向纪师太示意，让她配合雷济的行动。
纪师太心领神会，她悄悄地将自己的手腕也凑到了桌角处。借着微弱的火光的掩护，三人的绑绳都在慢慢地松动着。
“咚！咚！咚！”
驿馆的木门突然被人从外面用力撞击，伴随着一阵尖细的嗓音，穿透雨幕传了进来：“咱家是内行厂刘千户！奉刘公公之命查宁王私运兵器一案，里面的人都给咱家出来！”
林文翰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里的火石 “啪嗒” 掉在地上。内行厂是刘瑾去年新设的特务机构，专查藩王与京官，权力比东厂、西厂还大，如今找上门来，定是查到了他私押 “逃犯” 的蛛丝马迹。
“快！把他们藏起来！” 林文翰慌乱下令，声音都在发颤。众人立刻跟着他往后院跑，后院有间低矮的柴房，里面堆满了干枯的柴火，深处还藏着一个废弃的粮仓，勉强能容下几个人。
张睿抱着朱寿钻进粮仓，里面还残留着陈年稻谷的霉味，他用手轻轻捂住朱寿的嘴，示意他别出声。纪师太跟在后面进来，雷济最后一个挤进来时，还不忘将柴房的门虚掩上，用几根柴火挡住 —— 这样从外面看，就像是柴房没被动过。
柴房外，刘千户的声音越来越近，还夹杂着校尉们的呵斥声：“林文翰！你一个吏部文书，不在京城待着，跑到这荒山野岭做什么？拿勘合来！”
林文翰哪有什么勘合？只能支支吾吾地搪塞：“千户大人…… 小的是…… 是奉命出来查驿馆废弃情况的…… 勘合…… 忘在京城了……”
“放屁！” 刘千户的声音陡然拔高，“吏部查驿馆，用得着带这么多带刀校尉？给咱家搜！”
脚步声越来越近，眼看就要到柴房门口，纪师太突然故意咳嗽起来，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外面的人听到。雷济趁机摸起身边一根较粗的柴火，刚要起身冲出去吸引注意力，却被张睿按住 —— 他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 “再等等”。
果然，刘千户听到咳嗽声，立刻下令：“柴房里有人！搜！”
两名内行厂校尉推开柴房门，举起火把往里照。火光中，只有纪师太一个人坐在柴火堆上，穿着补丁摞补丁的僧袍，手里还拿着一串佛珠，看起来像是个迷路的老尼。
“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校尉厉声问道。
纪师太缓缓抬起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贫尼是碧云庵的，下山化缘遇到暴雨，躲在这里避雨…… 不知几位官爷是……”
校尉上下打量着她，见她衣着朴素，身上也没带什么可疑物品，又在柴房里搜了一圈，没发现其他人，便回头对刘千户道：“大人，就是个化缘的老尼，没别的人。”
刘千户皱着眉头，走到柴房门口看了一眼，见确实只有纪师太一个人，又骂了句 “晦气”，便带着人离开了。驿馆门口的马蹄声渐渐远去，林文翰这才瘫坐在地上，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雷济趁机从粮仓里钻出来，悄悄帮张睿和纪师太解开剩下的绑绳。林三拿着几块干硬的饼子走过来，脸色复杂地递给众人：“吃吧…… 别饿死了。”
“林兄弟，” 张睿接过饼子，故意压低声音，“宁王连粮饷都克扣，你们跟着他，能有什么好下场？你堂兄林文渊已经被王守仁大人押回龙场，刘瑾又在查宁王，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林三拿着饼子的手顿了顿，眼神里满是挣扎。其他几名校尉也围了过来，其中一个年轻些的校尉忍不住开口：“大人，我们当初跟着你，是想混口饭吃，可不是想跟着宁王谋反啊…… 要是被朝廷抓住，可是要诛九族的！”
林文翰看着校尉们动摇的眼神，又想起宁王近日赐死两名 “办事不力” 亲信的事，额头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流。他知道，这些人都是他老家的同乡，若是真的逼急了，说不定会反过来把他绑了献给朝廷。
就在这时，远处的山林里传来一阵杂乱的马蹄声，还夹杂着土司兵的呼喊声：“找到他们了！在前面的驿馆里！”
是安阿普带着人追来了！
“走！快走！” 林文翰慌乱地爬起来，翻身上马，就要下令继续赶路。却没注意到林三悄悄走到雷济身边，塞给了他一把匕首 —— 那是林三自己的佩刀，刀刃上还带着使用过的痕迹。
“前面三里有座石桥，桥下有船，是我偷偷安排的。” 林三压低声音，飞快地对张睿和雷济说，“到了石桥你们就跑，别管我们！”
张睿心中一暖，他看着林三的背影，忽然明白：即便是宁王的亲信，也未必都是死心塌地的谋逆者。在这乱世之中，大多数人不过是想活下去，人心的缝隙，正是他们自救的机会。
众人被校尉们押着，继续向山下走。暴雨还在下，山路泥泞不堪，每走一步都像是在泥里打滚。张睿抱着朱寿，故意放慢脚步，与雷济交换了一个眼神 —— 他们知道，只要到了那座石桥，就能摆脱林文翰的控制，可他们不知道，石桥那边等着他们的，究竟是生路，还是另一个陷阱。
雨幕中，那座石桥的影子渐渐出现在前方，桥下隐约能看到一艘小船的轮廓。张睿深吸一口气，握紧了藏在袖中的匕首 —— 一场新的较量，即将在石桥下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