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的阵仗**
寅时末,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农庄全员已各就各位。
田垄间,负责冬小麦管护的庄户已经下地,动作一丝不苟;豆腐坊里,第一板豆腐正待压型,热气蒸腾;酿酒坊飘出新酒入坛的醇香;连鸡舍里的鸡鸭都比往日安静几分。
林潇渺站在牌楼下,身着一件半新的靛蓝色细布袄裙,头发梳得整齐,只插一根乌木簪,干净利落。韩冲与四名边军护卫在她身后三步处,按刀肃立。
晨光渐亮,远处官道上传来车马辚辚之声。先是两骑县衙快马引路,紧接着是八名身着绛红色号衣、腰佩制式长刀的京营护卫开路,其后是四名皂隶高举“肃静”“回避”的牌匾。再往后,是一辆青幔黑漆、形制朴素的四轮马车,由两匹健马拉动。马车左右各有四名随从,或文吏打扮,或仆役装束。
车队之后,还有十余名身着皮甲、背负弓弩的骑兵压阵,看甲胄制式,竟是禁军!
这阵仗,远非寻常巡察农桑的排场。林潇渺心头微凛,面上却愈发沉静。
车队在牌楼前十丈外停下。一名中年文吏从马车旁快步上前,对着林潇渺拱手:“前方可是潇潇农庄林庄主?钦差大人驾到。”
林潇渺敛衽还礼:“民女林潇渺,恭迎钦差大人。”
马车车帘被随从掀开,下来一人。约莫五十许年纪,面皮白净,三缕长须,头戴乌纱,身穿绯色云雁纹常服——竟是正四品文官服色!他身形清瘦,目光平和,但久居上位的气度自然流露。
在他身后,又下来两人。一人四十出头,体态微胖,穿着青色鸂鶒补服(工部员外郎,从五品),眼睛不大,却总透着股精明的打量意味。另一人三十五六,身形挺拔,面容冷峻,穿的是墨绿色武官常服(无补子,品级不明),腰间佩刀,手按刀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农庄内外,尤其在韩冲等人身上停顿了一瞬。
那绯袍官员缓步上前,温声道:“本官礼部右侍郎文谦,奉旨巡察北境农桑。林庄主不必多礼。”
礼部侍郎?林潇渺心中又是一动。巡察农桑,本当是户部或工部的差事,怎会是礼部官员挂帅?且正四品侍郎亲临,规格也太高了。
“文大人亲临,敝庄蓬荜生辉。”林潇渺侧身让路,“大人请。”
文谦微笑颔首,当先步入牌楼。那工部员外郎和冷面武官紧随其后。
**“看门道”的巡察**
巡察从田地开始。
文谦显然对农事并非全然外行,他走到田埂边,俯身捏起一撮土,仔细看了看色泽和湿度,又仔细察看麦苗的长势和间距,频频点头:“土质松软肥沃,麦苗健壮整齐,间距合理。林庄主,听闻你推行新法,这田地的打理,与旁处果然不同。”
“大人过奖。”林潇渺跟在一旁,解释道,“主要是深耕细作,合理轮作,并改良了施肥之法。民女总结了一套……”她将《农桑新策》中的耕作要点,用最浅显的话简述了一遍。
文谦听得认真,不时追问细节,比如不同作物对肥力的需求差异,如何防止地力耗竭等。林潇渺一一作答,条理清晰。
那工部员外郎却对田边的水渠和新式犁铧更感兴趣。他蹲在水渠边,用手指丈量着沟宽和深度,又敲击垒砌的河石,询问粘合材料。看到摆放在田头棚下的新式曲辕犁和耙,更是眼睛发亮,围着转了好几圈,甚至伸手去摸犁铧的弧度。
“此犁设计精巧,曲辕省力,犁铧入土角度也讲究。”员外郎转向林潇渺,语气带着审视,“林庄主,这犁具图样,是你自己所绘?”
林潇渺心中警铃微作,面上不显:“回大人,是民女参考一些古农书残卷,结合本地土质和耕牛情况,琢磨改制的。画了些粗浅草图,请铁匠反复试打调整而成。”
“哦?古农书残卷?”员外郎眯了眯眼,“不知是哪本古书?本官在将作监也见过些历代农器图录,倒想参详参详。”
“年代久远,书页残破,书名已不可考。”林潇渺滴水不漏,“只记得些零星片段,民女也是瞎琢磨。”
员外郎似乎还想追问,文谦却已迈步走向工坊区:“去看看林庄主的豆腐坊和酒坊。”
**坊间的“意外”**
豆腐坊里,翠儿正带着两名妇人点卤。见大群官老爷进来,翠儿手一抖,卤水差点泼出来。林潇渺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
坊内整洁有序,豆香浓郁。文谦看了泡豆、磨浆、煮浆、点卤、压型的全过程,见翠儿手法熟练沉稳,点出的豆腐细腻雪白,不禁赞道:“技艺娴熟,心细手稳。这豆腐,观之如玉,嗅之清香,果然名不虚传。”
他又问起豆渣如何处理,得知豆渣或作饲料,或发酵后作肥料,点了点头:“物尽其用,很好。”
然而,就在众人准备离开豆腐坊时,一名随行的仆役在门口搬运一筐豆渣时,“不小心”脚下一滑,整筐豆渣眼看就要倾倒在刚压好的几板豆腐上!
“小心!”林潇渺低呼。
千钧一发之际,一直沉默跟在后面的冷面武官身形一晃,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仆役已被一股柔劲带到一旁,倾倒的筐子也被他单脚轻轻一勾一挑,稳稳落在地上,豆渣只洒出少许。
动作快如闪电,举重若轻。
那仆役吓得面如土色,慌忙跪地请罪。文谦皱了皱眉,摆摆手:“毛手毛脚,退下。”
冷面武官一言不发,退回原位,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林潇渺心中却是一沉。这武官的身手,绝非普通护卫。而且刚才那仆役滑倒的时机和位置,未免太巧。是意外,还是有人想制造混乱?
接下来在酿酒坊,气氛更显微妙。工部员外郎对酒甑的形制、冷凝器的构造问得极细,甚至要求看图纸。林潇渺以“随画随改,并无完整图样”搪塞过去。
巡察一圈,回到前院凉棚下。赵婶和几个妇人已备好茶点——豆香薄饼、酒酿米糕、如意团子,配上清茶。
文谦尝了一块薄饼,赞道:“酥脆香甜,豆香浓郁,朴实却见巧思。”他又看向林潇渺,“林庄主,你这农庄,田管得好,工坊经营有序,吃食也别致。本官这一路行来,所见农庄,当以你这里为最。”
“大人谬赞,民女愧不敢当。”林潇渺欠身。
文谦放下茶盏,话锋却是一转:“不过,本官有些疑问。观你农庄规模,所用人力不少,且管理井井有条,非一日之功。你一个女子,如何操持得这般周全?又从哪里学得这许多新法奇技?”
终于来了。林潇渺抬起头,坦然迎上文谦的目光:“回大人。民女年少时曾随家母读过些杂书,对农事工巧略有兴趣。后来家道中落,流落至此,为求生存,只能边做边学。至于管理庄户,无非是定下章程,赏罚分明,让各人发挥所长,民女不过居中协调而已。农庄能有今日,是全庄上下齐心协力的结果。”
她语气诚恳,姿态不卑不亢。
文谦深深看了她一眼,未置可否。
那工部员外郎却忽然插话:“林庄主过谦了。你这农庄,田地、工坊、乃至人员调度,皆有章法,绝非‘边做边学’所能及。本官倒是好奇,你所说的‘杂书’和‘古农书残卷’,究竟是何内容?可否借来一观?若真有奇效,当呈报朝廷,广传天下,亦是功德。”
**图纸风波**
气氛骤然凝滞。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林潇渺身上。
林潇渺沉默片刻,缓缓道:“大人所言极是。若真有裨益农桑之法,自当献于朝廷。只是……民女所说残卷,确实年代久远,纸张脆弱,内容也散乱不全。民女为防损毁,已将其主要内容整理誊抄,便是准备呈给大人的这份《农桑新策》。”
她示意翠儿捧上一个木匣,里面正是她修订好的书册。
工部员外郎看都没看书册,只盯着林潇渺:“只有书册?原卷呢?还有,那些改良农具的原始草图,也请一并拿出,本官需核验其原理构造是否合理可行,方可判断能否推广。”
这是咬定不放,非要看到原始图纸了。
林潇渺心念电转。对方如此执着于图纸,恐怕不仅仅是“核验”那么简单。玄墨的警告在耳边回响。
她正斟酌言辞,一旁一直沉默的冷面武官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冷硬:“曹员外郎,巡察农桑,重在实效。如今田地产出、工坊运作,皆在眼前,成效斐然。至于图纸来源细节,何必追根究底,形同逼问?”
那曹员外郎脸色微变,看向冷面武官:“陆统领,本官职责所在,核验清楚,也是为朝廷负责。”
陆统领?林潇渺心中一动。禁军统领?还是内卫?
文谦此时轻咳一声,打圆场道:“曹大人尽职尽责,陆统领言之也有理。这样吧,林庄主,你将那《农桑新策》呈上即可。至于原始书卷和草图,你既说残破不全,不便示人,本官也不强求。只是……”他话锋微转,“农桑之事,关乎国本。你既有才,朝廷自当重用。本官返京后,会奏明圣上。或许,不日便会有旨意,召你入京,到工部或司农寺任职,专司农法推广之事。”
入京?任职?
林潇渺心头剧震。这看似嘉奖,实则是要将她调离农庄,置于京城掌控之下!
她立刻躬身:“大人厚爱,民女感激不尽。只是民女才疏学浅,所学不过皮毛,且农庄初建,百事待兴,实在不敢当此重任。只愿在此地潜心耕作,若能以一庄之效,带动乡邻,便是民女本分。”
“诶,林庄主不必过谦。”文谦笑道,“你之才能,岂可埋没乡野?此事容后再议。”他站起身,“今日巡察,收获颇丰。本官还要去县衙与地方官员议事后几日行程。林庄主,你好生准备,或许过两日,本官还会再来叨扰。”
这便是要走了。
送走钦差一行,看着车队远去扬起的尘土,林潇渺站在牌楼下,久久未动。
韩冲走上前,低声道:“林姑娘,那个曹员外郎,恐怕就是王爷所说的,与南方有涉的工部将作监官员。他今日明显是冲着图纸来的。还有那个陆统领,应是内卫的人,他方才出言,似有维护之意,但目的不明。”
林潇渺点点头,只觉得身心俱疲。这短短一个多时辰的巡察,看似平和,实则暗流汹涌,步步惊心。
**暗室密议与不速之客**
是夜,县城,驿馆。
文谦下榻的院落书房内,烛火通明。
曹员外郎正在低声汇报:“……大人,那林氏女子,言辞谨慎,明显有所隐瞒。她那些改良农具,尤其是水车和犁具,结构精妙,绝非寻常古书能有。下官怀疑,其来源恐怕不简单。若能拿到原始图样,或可看出端倪。”
文谦端着茶盏,慢慢啜饮:“不简单?曹大人是指?”
曹员外郎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下官怀疑,可能与南方那些‘奇技淫巧’,甚至与……前朝某些失落工典有关。”
文谦手指轻叩桌面:“可有证据?”
“暂无实证。但观其行事,管理农庄之法也迥异常人,条理清晰如军阵。此女,不似普通农女。”曹员外郎道,“下官已安排人手,继续探查。她农庄里,总会有蛛丝马迹。”
文谦沉吟片刻:“此事你暗中查访即可,勿要惊动地方。至于召她入京之事……”他眼中闪过一丝深意,“未必是坏事。放在眼皮底下,反而清楚。”
此时,门外传来护卫的声音:“大人,陆统领求见。”
“请。”
陆统领推门而入,依旧面色冷峻,对曹员外郎在场似不在意,径直对文谦拱手:“文大人,末将奉命监察地方,有一事禀报。”
“陆统领请讲。”
“今日在潇潇农庄,末将发现庄内护卫,乃北境边军士卒,领队者姓韩,是一名校尉。据查,此人原属北境玄墨将军麾下。”陆统领语气平板,“边军擅离防区,护卫民间农庄,于制不合。且玄墨将军目前行踪不明,其旧部出现在此,恐有蹊跷。”
曹员外郎眼睛一亮:“玄墨?可是那位因故被贬斥的前镇北将军?他的旧部在此护卫一个农女?这……”
文谦摆摆手,止住他的话头,看向陆统领:“此事本官知晓了。陆统领,你继续留意,但不必深究,更不要打草惊蛇。本官自有计较。”
陆统领深深看了文谦一眼,拱手:“末将明白。”转身离去。
曹员外郎急道:“大人,这玄墨旧部出现,是否说明那林氏女子与玄墨有牵连?玄墨可是……”
“曹大人。”文谦打断他,语气微沉,“有些事,知道即可,不必说破。做好你分内之事。”
曹员外郎心中一凛,连忙躬身:“是,下官明白。”
就在驿馆内密议之时,潇潇农庄后院墙外,一道黑影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翻入,避过巡逻的边军和庄户,径直摸向林潇渺所住的后院青砖房。
黑影在窗下静伏片刻,确认屋内只有一人气息,正欲有所动作。
忽然,斜刺里一道凌厉劲风袭来!
黑影猝不及防,勉强侧身避开,肩头仍被划破,鲜血渗出。他骇然回头,只见月光下,韩冲手持长刀,眼神冰冷地堵住了去路。
“等你多时了。”韩冲刀尖前指,“束手就擒,或可留你一命。”
黑影眼神闪烁,忽然扬手洒出一把白色粉末,同时身形急退,向院墙窜去。
韩冲屏息挥刀驱散粉末,正要追击,另一道身影比他更快——是从旁边屋檐上扑下的另一名边军好手,刀光如雪,直劈黑影后心!
黑影无奈,回身格挡。“铛”的一声金铁交鸣,黑影借力倒翻出墙,消失在夜色中。
“追!”韩冲低喝。
“不必追了。”林潇渺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披衣走出,手中提着一盏风灯,脸色在灯光下有些苍白,“此人轻功甚好,既已逃脱,追之不及。”
她走到刚才黑影洒下粉末的地方,蹲下身,用手指沾起一点,在鼻端嗅了嗅。
“是石灰粉。”她站起身,看向韩冲,“韩校尉,可看清来人样貌身形?”
韩冲摇头:“黑衣蒙面,身形瘦小,动作极快,像是专司刺探的好手。他肩头中了我一刀,应该带伤。”
林潇渺点点头,看向黑影消失的方向,又抬头望了望沉沉夜空。
钦差刚走,夜探便至。
这农庄,已成了风暴中心。
她转身回屋,在关门之前,对韩冲低声道:“加强戒备。另外,想法子给王爷传个信——‘鱼已咬钩,但钓线不止一根’。”
(第八十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