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仪的手还按在颈后,那片灼热迟迟未散,仿佛有火种埋在皮肉之下,顺着血脉往心口烧。她闭了闭眼,指尖微颤,却已站直身子,像一杆不肯弯折的枪。
风从殿外吹进来,卷起案上几张军报。纸页翻动的声音像是某种低语,提醒她此刻不容失神。她收回手,掌心沁出一层薄汗,袖口滑落时露出手腕内侧一道旧疤——那是三年前火场逃生留下的印记,如今也跟着发烫起来。
萧景琰看了她一眼,眸色沉静如深潭,没说话,转身走向殿外。玄色披风掠过门槛,带起一阵尘气。她跟上,脚步稳,呼吸沉,鞋底踏在青石板上无声无息,仿佛不是行走,而是影子自行移动。一路走到东宫军务堂,守门侍卫低头避让,连呼吸都放轻了。
堂内烛火通明,墙上挂着巨幅边境舆图,山川河流以朱砂勾勒,敌我驻点用金粉与墨点分明标注。桌上摊开数卷密档,最上面是昨夜刚送来的探子急报:北狄骑兵在黑水坡集结,人数不明,行踪诡秘。
她走到案前,提笔蘸墨,笔锋一落便是《三方协防章程》第一条:凡接敌情,三刻内传讯,六刻内回应。字迹工整,力透纸背,没有停顿,也不见迟疑。写完一行又一行,条陈分明,调度有序,每一条皆切中要害,如同早已在心中推演千遍。
最后一笔落下,她将纸轻轻推给门口候命的传令官。那人双手接过,低头疾步而出,靴声渐远。
萧景琰这时才开口,声音低而冷:“你怎知他们会选这个时机?”
“因为他们等不起。”她抬眼看他,“春荒未过,粮草不足,若再拖一个月,士气必溃。他们要速战,更要奇袭。”
他凝视她片刻,终是点头,转身离去。不多时,便听宫门外马蹄声起——他拿着皇帝密诏出了宫门,直奔禁军大营。
林沧海接到召令赶来时,天还未亮。他一身铁甲未卸,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单膝跪地,声如洪钟:“末将在!”
萧景琰把诏书递过去,说:“即日起,你归平逆司节制,调度御林军精锐两营,三日内出发。”
林沧海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异,随即归于平静。“是。”
他起身时,袖口微动,滑出半块青铜虎符,边缘磨损严重,却仍可见其上刻着一只展翅欲飞的凤鸟。那纹样极古,非朝廷制式,而是当年镇北侯府私铸之物。
沈令仪站在角落阴影里,看清了那枚信物,瞳孔微微一缩。
那是她父亲当年分给旧部的信物,只传不赠,认符如见人。她曾亲眼见过它被嵌入父亲的铠甲内衬,作为最后的调兵凭证。如今竟出现在林沧海手中,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她没出声,只是指节悄然收紧,指甲掐进掌心,用疼痛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
当晚,她在东宫静室闭眼盘坐。月华透过窗棂洒落肩头,她默念咒诀,体内灵脉缓缓开启。月魂启动,五感回溯——这是她自幼习得的秘术,可追溯七日之内所听、所见、所触之细节,代价是每次施展后气血亏损,三日难复。
意识沉入黑暗,画面浮现——三日前雨夜,电光撕裂天幕,她在城西破庙檐下躲雨。雨水顺着瓦缝滴落,打湿她的肩头。就在此时,一个身影悄然靠近,低声开口:
“黑水坡有三百人,都是老底子,能用。只等一声令下。”
是林沧海的声音,沙哑而坚定。
“但他们缺兵器,更缺旗号……大小姐,若您真要重立边防,我们这些人,愿为你死战。”
她说不出话,只能听着,记着。
回溯结束,她猛然睁眼,额角渗出冷汗,唇色泛白。但她立刻提笔,在布防图西北角加注一支奇袭预备队,并亲拟密信一封,封入铜管,命心腹快马送信出城,务必三日内送达太行联络点。
第二日清晨,她与萧景琰同车离京,直赴永宁关。
马车驶过长街,百姓纷纷避让。车内无言,唯有车轮碾过石路的震动传入骨髓。她靠在角落,闭目养神,实则暗中调息。月魂反噬之痛仍在,但她不能示弱。
路上七日,未歇一日。沿途驿站皆有敌探潜伏,他们换装易容,昼伏夜行,几次险些暴露。有一次深夜投宿荒村客栈,她听见隔壁房中有刀刃出鞘之声,当即翻身而起,袖中藏针已握在掌心。但最终,对方只是两名逃兵争食,未起冲突。
她松了口气,却更加警觉。
到关城那日天刚亮,晨雾弥漫,永宁关巍峨矗立于黄沙之间。守将迎出城门,脸上带着疑色,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扫视。有人低声问:“这女子是谁?穿文官服,却随太子同行?”
她不理会,径直登上城楼。寒风吹乱发丝,她立于垛口,望向远处起伏的沙丘,眼神如鹰隼般锐利。
片刻后,她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入众人耳中:“敌探昨夜来过,三人一组,藏身西南洼地,借风势观察我城墙结构。他们若动手,必选寅时三刻,火器车走东侧大道。”
守将皱眉,“为何不是北面?那边地势更低,更易突袭。”
“北面坡陡,车难行。且我军昨夜已在坡顶埋设绊索与陷坑,他们不会不知。东侧换防空档,正是他们要的时机。”
萧景琰站在她身后,终于开口:“照她说的办。拒马加双层,哨岗增两班。若有违令,军法处置。”
众将低头领命,无人再敢质疑。
当天下午,两人又启程前往太行山麓。江湖几大门派已在约定地点等候。一处隐秘山谷中,篝火点点,人影绰约。有人不肯上前,怕惹祸上身,更有长老直言:“朝廷待我等如草芥,今日怎可信你一介孤女?”
沈令仪不怒,也不辩。她缓缓解开衣领,露出颈后那道灼痕——皮肤隆起,形如展翼凤凰,边缘泛着淡淡银光,似有灵性流转。
老舵主年逾七旬,曾是镇北侯麾下斥候统领,一眼认出此纹,浑身剧震,踉跄上前,颤抖着手去触碰那印记。
“是……是沈家的凤纹……大小姐还活着?”
她点头,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我父兄不在了,但他们的忠义还在。今日我来,不是以罪臣之女身份,而是以将门之后,求诸位助我守边。”
山谷寂静,唯有风穿过林梢。
老舵主忽然老泪纵横,猛地转身,对群雄嘶吼:“沈家救过我们!当年北狄屠村,是他家三千铁骑连夜驰援,救下七百妇孺!今日他们遭难,我们怎能袖手旁观!”
一人拔剑划掌,鲜血滴入酒碗;接着第二人、第三人……歃血为盟,誓言震天。
三日后,永宁关防线完成布防。御林军两营抵达,与边军合驻,军容肃整。江湖探子已潜入敌境,化作商旅、樵夫、驿卒,每日传回消息不断。
帅帐内,烛火未熄。沈令仪摊开最新哨报,指尖划过一行记录,忽而一顿。
“这支车队,昨日经过铁脊口,报的是运粮,但车辙深得不对。”她低声道,“寻常粮车负重不过八百斤,而这痕迹,至少承载两千斤以上。而且……轮距偏窄,不像我朝制式。”
萧景琰凑近看图,眉峰紧锁:“你说它会绕回来?”
“他们会等风沙起。”她望着沙盘上的地形,目光落在东南隘道,“那时视线受阻,巡骑难察动静。一旦沙暴来袭,便是他们调转方向的最佳时机。”
他沉默片刻,下令:“传令前哨,加强铁脊口巡查,夜间增设暗桩。”
她应了一声,伸手去拿茶杯。指尖刚碰到杯壁,突然一顿。
烛光下,她的指尖开始发紫,像是血液凝滞,又似寒毒侵体。她迅速缩手,藏入袖中,面上不动声色。
但萧景琰看见了。
他盯着她袖口微颤的边缘,声音低了几分:“月魂反噬,又加重了?”
她摇头,“无妨,还能撑住。”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将自己那盏未动的热茶推到她面前。
她低头看着那杯热雾氤氲的茶,许久,才轻轻说了句:“谢谢。”
帐外,风起沙鸣,战鼓将响。